《山南水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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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南水北-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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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
  我在飞机场打电话时大发混胀脾气:“我到广州去吃算了!你下次请客,最好订一个上海的餐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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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CULTURE
什么时候下的种,什么时候发的芽,什么时候开的花……往事历历在目。虫子差点吃掉了新芽,曾让你着急。一场大雨及时解除了旱情,曾让你欣喜。转眼间,几个瓜突然膨胀好几圈,胖娃娃一般藏在绿叶深处,不知天高地厚地大乱家规,大哭大笑又大喊大叫,必定让你惊诧莫名。
  有时候,瓜藤长袖飞扬,羽化登仙,一眨眼就缘着一根电线杆攀向高高蓝天,在太阳或月亮那里开花结果,让你搬来椅子再加上梯子,仍然望天兴叹。你看见一条弯弯的丝瓜挂在电线上,像电信局悬下来一个野外的话筒,好像刚才有什么人在这里通话。这么多电话筒从瓜藤上悬下来,从土地里抛撒出来,是不是一心想告知我们远古的秘密,却从来无人接听?
  你想象根系在黑暗的土地下嗞嗞嗞地伸长,真正侧耳去听,它们就屏住呼吸一声不响了。你想象枝叶在悄悄地伸腰踢腿挤眉弄眼,猛回头看,它们便各就各位一本正经若无其事了。你从不敢手指瓜果,怕它们真像邻居农妇说的那样一指就谢,怕它们害羞和胆怯。总之,它们是有表情的,有语言的,是你生活的一部分,最后来到餐桌上,进入你的口腔,成为你身体的一部分。这几乎不是吃饭,而是游子归家,是你与你自己久别后的团聚,也是你与土地一次交流的结束。
  你会突然想起以前在都市菜市场里买来的那些瓜菜,干净、整齐、呆板而且陌生,就像兑换它们的钞票一样陌生。它们也是瓜菜,但它们对于享用者来说是一些没有过程的结果,就像没有爱情的婚姻,没有学习的毕业,于是能塞饱你的肚子却不能进入你的大脑,无法填注你心中的空空荡荡。
  难怪都市里的很多孩子都不识瓜菜了,鸡蛋似乎是冰箱生出来的,白菜似乎是超级市场里长出来的。看见松树他们就说是“圣诞树”。看见鸭子他们就说是“唐老鸭”。在一个工业化和商品化的时代,人们正越来越远离土地。这真是让人遗憾。
  什么是生命呢?什么是人呢?人不能吃钢铁和水泥,更不能吃钞票,而只能通过植物和动物构成的食品,只能通过土地上的种植与养殖,与大自然进行能量的交流和置换。这就是最基本的生存,就是农业的意义,是人们在任何时候都只能以土地为母的原因。英文中culture 指文化与文明,也指种植和养殖,显示出农业在往日的至尊身份和核心地位。那时候的人其实比我们洞明。
  总有一天,在工业化和商品化的大潮激荡之处,人们终究会猛醒过来,终究会明白绿遍天涯的大地仍是我们的生命之源,比任何东西都重要得多。
  那才是人类culture 又一次伟大的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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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每步见药
山里的竹器质优价廉。乡亲们先后给我家送来了四张竹床和三个竹板,皆柔顺润滑,幽凉沁肌,是较为亲切的度夏用品。
  有一天中午,我睡着睡着忽觉竹床上有硬物,摸了好几次,没发现有什么,倒是摸到自己背上一个赫然硬块,看来是来者不善的毒疮或恶疽,俗名“背花”。
  妻子认定这是我上地时不戴草帽的结果,也是我好吃辣椒的可耻下场,最后的结论是: 赶快进城求医!我当然可以进城。但我有点害怕城里大医院里的拥挤和排队,也不大习惯空调机遍地之际的忽冷忽热。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我翻了翻医书,试着用土法祛火解毒。妻子以前在药房工作过,也懂得一些中草药知识,很快从院子里采来马蹄苋,洗净,捣碎,敷于硬块。但这种草叶较硬,无黏性,不贴身,不要多久就脱落,从纱布边缝里漏出来,散落得满床都是。妻子又去问了一下附近的农民,换上一种犁头草,同样洗净,捣碎,做成黏黏的饼块,敷在背花上“拔毒”和“背毒”。
  奇迹就这样发生了。只敷了两三天,背花就有些退烧和软化。再敷了两三天,硬块就开始缩小。加上我每天喝下几碗金银花泡的水,不到十天的时间,来势汹汹的背花竟消失无痕。整个治疗过程既不花钱,也没有任何劳顿和痛苦。
  我记得自己少年时期也遭遇过这种恶疾。从发作聚脓直至破口泄脓,一个背花消耗抗生素和镇痛剂无数,足足闹腾了二十多天。最严重的时候,硬块竟有碗口大,集小脓头数十个,如鲜艳夺目的一枚石榴,令人疼痛难忍,高烧不退,昏天黑地。医生当时还说,这种毒物因靠近心脏,有时候还可能夺人性命。
  如今土法轻易却病,使我对院子里的各种野草刮目相看。车前草,金钱草,白茅根,凌宵,鸡冠花,麦冬,路边筋,田边菊,黄芹,牵牛花籽,紫苏籽,鱼腥草(观音草)……这些还只是已经入典的。未入典的尚不计其数。龙老师的岳父是三江人,来看女儿和外孙,顺便来我家走走,又给我家来了一次地头讲座,其丰富内容足可以录为一本煌煌大著:原来金钱花与铜钱花是不同的。原来明代纪晓兰用一味苋菜汤,清代慈禧太后用一味白菜汤,也都治愈过大病的。原来每一个农家小院都是个百草园,还是个免费的百药箱,每草皆药,每步见药,虽然不能说包治百病,但对付大多数常见病已绰绰有余。我家有几株七叶莲,据说还是医治蛇伤的神草。
  我在路上碰到吴胖子,一位家住附近的医生,问他为何不给病人多用草药。
  胖子倒是个老实人,说西药么,价高,利润大。再说西药的药性快,也符合当下人们一切求快的胃口。“不瞒你说,现在的医生都是水医生,我也是个水医生,碰到什么病,先吊两瓶水再说!”
  “照你这么说,这样的医生我也当得。”
  “没错,你是可以当得。”
  “滥用抗生素,报上说不是有很多副作用吗?”
  “大家都这样吊,你怎么办?你不这么吊,病人还觉得你没水平。没水没瓶(平)呵!”
  他没有说出的理由是:草药无价,无行市,接受者充其量认一份人情,决不可能掏腰包——这种非商业传统肯定要饿死他这样的胖子。
  这是我后来知道的。
  事情真是奇怪:中国乡下穷人多,却舍贱求贵地大用西药甚至滥用西药。倒是在美国的朋友曾告诉我,那里的一些保险公司看上了中药,这些年鼓励中医开业,以求省钱和增效。事情的阴差阳错,使中国人最应该享受的自家医药传统,倒可能花落他家。一个几乎全民皆医的好传统,在一两代人的时间之内,倒可能文明来文明去地失传。
  我们是更文明了,还是更野蛮无知了?
  我给《天涯》杂志社的朋友们发电子邮件,告知一个有关“背花”的故事,建议他们都来关注中医草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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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养鸡
农家有三宝:鸡,狗、猫。鸡是第一条。
  放在以前,鸡是一般农家的油盐罐子,家里的一点油盐钱,全是从鸡屁股头挤出来的。现在经济有所改善,但鸡还是一般农家的礼品袋子,要送个情或还个礼,大多冲着鸡下手。
  入住山峒以后,农友们渐渐摸清了我的来历,知道我下乡不是因为受了什么处分,也不是因为精神上不正常。作家么,大概相当以前的秀才,或者举人,还理应得到他们一份师尊。他们放心了,与我家一来二去之后,常送来一些瓜菜、红薯、糯米、熏肉、有时还用化纤袋装来三两鸡仔。
  我家的鸡圈由此迅速地热闹起来。来路不一的鸡仔各自抱团,互相提防和攻击。其中有一只个头大,性子烈,本领高强,只是没来得及给它剪短翅膀,它就鸟一样腾空飞越围墙。我们在后来几天里还不时看到它在附近游走和窥视,但就是抓不住它,只得听任它变成野鸡,成全它不自由勿宁死的大志。
  鸡仔长大以后,雌雄特征变得明显。一只公鸡冠头大了,脸庞红了,尾巴翘了,骨架五大三粗,全身羽毛五彩纷呈油光水亮,尤其是尾上那几条高高扬起的长羽,使它活脱脱戏台上的当红武生一个,华冠彩袍,金翎玉带,若操上一杆丈八蛇矛或方天画戢,唱出一段《定风波》《长板坡》什么的,一定不会使人惊讶。几个来访的农民也觉得这家伙俊美惊人,曾把它借回家去做种。
  这只公鸡是圈里唯一的男种,享受着三宫六院的幸福和腐败,每天早上一出埘,就亢奋得平展双翅,像一架飞机在鸡场里狂奔几圈,发泄一通按捺不住的狂喜,好半天才收翅和减速。但这架傻飞机虽然腐败,却不太堕落,保卫异性十分称职,遇到狗或者猫前来觊觎,总是一鸡当先冲在最前,怒目裂眦,翎毛奋张,炸成一个巨大毛球,吓得来敌不敢造次。如果主人往鸡场里丢进一条肉虫,它身高力大健步如飞,肯定是第一个啄到目标。但它一旦尝出嘴里的是美食,立刻吐了出来,礼让给随后跟来的母鸡。自己无论怎样馋得难受,也强忍着站到一旁去,绅士风度让人敬佩。
  “衣冠禽兽”一类恶语,在这只公鸡面前变得十分可疑。把自利行为当作人性全部的流行哲学,在这只公鸡面前也不堪一击。一只鸡尚能利他,为何人性倒只剩下利己?同是在红颜相好的面前,人间的好些雄性为何倒可能遇险则溜之和见利先取之?再说,这公鸡感情不专,虽有很多不文明之处,可挑剔和可责难之处,但它至少还能乱而不弃,喜新不厌旧,一遇到新宠挑衅旧好,或者是强凤欺压弱莺,总是怜香惜玉地一视同仁,冲上前去排解纠纷,把比较霸权的一方轰到远处,让那些家伙稍安勿燥恪守雌道。如此齐家之道也比好多男人更见境界。
  这样想下来,禽兽如果有语言的话,说不定经常会以人喻恶。诸如“兽面人心”,“狗模人样”,“人性大发”,“坏得跟人一样”……它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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