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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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鸠-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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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接到吕克贞的回信,剩下的那点钱就要花光了。我总不能步行去满洲里。
  信写好了,我把它折起来放在桌子上。这时候又有人敲门,我隔着门问了一句,外面说:“没事,别忘了,睡觉的时候把蜡烛吹了。”是茶房的声音。我把烛台移到床头的小橱上,本来想看一会儿书,但蜡烛已经差不多燃尽了,这时候又不能喊茶房,索性吹了蜡烛*上床躺下。
  房间里有一面是火墙,很暖和。外面起风了,一阵一阵,像海潮的声音,也许就是海潮吧。后来那声音逐渐远去,朦胧的光影里,我看见有人在翻我的提包,我猜那准是杨掌柜在找钱,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后背,杨掌柜直起腰扭过头看我,那张脸是苍白的,一点表情也没有。我拿起提包,底朝上把里面的东西抖搂出来,我说你看我就带了这么多东西,你没想到吧。杨掌柜迟疑了一会儿,突然嘬起嘴唇,金鱼吐泡似的发出一串声音:噜噜噜噜噜噜噜噜……后来我又看见李秉义了,他被五花大绑押回孤城驿,到处寻找他藏匿的财宝,那些私货装在好几辆马车上,缓缓地跟在他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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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武(1)
即使现在——在我写这部手稿的时候,回头审视最初的行为,我也认为离家是明智的选择。某些时候,你的存在会使当事各方陷入尴尬境地,这时候你最好还是离开。在遭遇尴尬的时候,有些人躲出去了,说得体面一点叫回避,在我老家子午山,有一种更直接的说法——跑了。五〇年春节后某一天,子午川前街李秉生家的次子李广举突然“跑了”。我离家的时候颜面扫地(这一节我会在后面写到),一个人偷偷溜出来,只是想走得越远越好,我走出去了,一走就是多年。
  在我的一生中,有一个人至关重要,那就是我哥李广武。尽管在成年之后的绝大多数时间里我和李广武分隔两地,甚至不通音讯,但我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从某种程度上说,我就是他,他就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以他的名义活着。李广武这名字是一顶体面的帽子,我和我哥曾经共同拥有过它。那是一次偶然的诱惑,当我在诱惑中警觉的时候,一切似乎都无法补救了,我得到了一大堆东西,但把自己给弄丢了。我这么说并不过分,李广举这名字在我二十岁离家的那个初春戛然而止,它连同我的身份一起丢失了,此后我再也没能让它复活。
  还是先说说我的家庭吧。我和李广武自小是跟父亲长大的,母亲在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便去世了。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再娶,从我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似乎就已经很老了。母亲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痕迹,除了我和李广武,再就是一件蓝布团花夹袄。每逢母亲的祭日,父亲都会在堂屋里烧一炷香,那件夹袄就摆在桌子上,父亲让我和李广武给那件夹袄磕头。
  在童年的记忆里,李广武经常背着我东游西逛,我总是把鼻涕蹭到他肩上。我必须把鼻涕蹭到他肩上,因为我要趴在他肩上往前看。有时候他会把我蹾在地上,捏着我的鼻子说:“擤擤,你个鼻涕鬼!”
  李广武上过两年学,他比我大四岁,上学的时候我们同班。那时候韩复榘在山东办新学,我们进的便是新学堂。父亲是个有见识的农民,家里有几垧好地,日子也还过得去。父亲自己就上过塾学,会念“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并且节奏掌握得很有分寸。有时候念着念着就忽然失意起来,自谦说念书太少,难得出息,仿佛非得当上山东省主席才能对得起家人。已经做稳了农民的父亲对我们兄弟有一些不切实际的奢望,从他给我们取的名字来看,他是有野心的。我哥胆子大,从来不知道害怕,父亲给他取名广武,说他将来适合在军界发展。我叫广文,大概是想让我当文官,但后来看见各省都是军人当政,临上学时又给我改名广举,取文武兼备的意思。现在看来,我们都辜负了父亲的厚望。
  李广武的胆量在老家那里是出了名的。往年每到冬季都有湖州客商过来收购黄鼠狼皮,据说是用来制笔,这时候李广武就忙活起来,他拿出全部的兴趣和智慧对付黄鼠狼,以至于夜不归宿。村西的乱葬岗子有很多黄鼬窝,黄鼬在坟墓上打洞,黑黢黢的洞口露着朽烂的棺材板。李广武白天去下了套子,半夜的时候便悄悄爬起来去收获猎物。他在这方面很有天分,据他说黄鼬机警得很,说破了就别想有一点收获。每次逮到黄鼬,他总是找个隐蔽的地方尽快处理好,皮扒下来用秫秸撑起来,然后拢一堆火把肉烤着吃了。我曾经被邀请去吃过一回,感觉有一股骚烘烘的怪味,但李广武不在乎,他很快就把整只黄鼬全吃光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李广武(2)
春季里阳气上升,我们那一带多有黄鼬魅人的事,李广武一到,病人立刻匍伏在地,声称再不敢为祟。后街五福婶子,五十多岁的人了,犯起病来身手矫健,动辄蹿到房脊上,家人请来驱邪先生,百般整治也降服不了,李广武随着人去看热闹,五福婶子立刻趴在地上磕头。李广武这个能耐被人广为传诵,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便在子午川享有与他年龄不相称的声望。至今我还清晰记得这样的场面:李广武被领进病人家里,还显稚气的脸上故意作出威严的样子,因而显得有点傻气。一般情况下,他会用童声重重咳一声,以宣布自己的存在。这时候,带路的大人通常会用夸张的语气报出李广武的名字,于是病人便战战惕惕作恐惧状。有时候,李广武会即兴发挥,如摔碎一只破碗,或打坏某样不值钱的用具以壮声威,也没有什么现成的套路,一切都要看他当时的心情,而那时候他才是个不到十二岁的鼻涕鬼。
  李广武显然不是念书的材料,他把心思都用在荒山野地里,逮鸟、摸鱼,每样他都能弄得很像样,唯独不会念书,在他还没弄懂两位数加减法的时候便早早退学了。退学后的李广武终日与家里的两头牛为伍,我早晨上学的时候,经常能看见他蹚着露水在河边的草丛里放牛。雨季里,每逢子午河涨水,他总是赶着牛过河来接我,我们拽着牛尾巴蹚着齐腰深的急流过河。我们自小聆听父亲念诵“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这对我们很有好处。父亲教诲我们看重手足之情,我们做到了。而他自己从来就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慈父,由于心肠太软,即使我和李广武偶尔犯点小错,他也不会体罚我们。我们的家庭比一般农家更具有温情。
  李广武是在1945年冬季参军的,那年他十九岁。他走得非常突然,事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要参军,当他把这个决定告诉父亲时,我们都感到万分惊讶。更让我们惊讶的还在后头,当天晚上,区妇救会长郭兰领了几个人风风火火来到我们家,不由分说便把一个大红的光荣灯挂在大门口。父亲和李广武正在铡草,父亲扔了铡刀迎上前去,口口声声喊郭会长,说郭会长你看能不能缓一缓,我都这一把年纪了,孩子走了家里这些地怎么办。那些人并不理会父亲的请求,一圈人都望着父亲笑,其中一个女干部把郭兰往前推了一把,说大叔,从今往后您老别再叫她郭会长了,现在她是您儿媳妇了。父亲探询地望着李广武,李广武倒显得很沉稳,他大大方方把人们让进屋,拿出柿饼大枣招待客人,又吩咐我烧水沏茶。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郭兰,我的新嫂子(如果这是真的)长得很喜兴,细高的个子,棉衣外面扎着皮带,浑身透着一股热情劲儿。我蹲在外屋灶坑前,不住地往东屋偷看,此刻,灯影里的郭兰好像挺腼腆,她紧抿着嘴唇,脸上做出很有分寸的微笑。有人起哄说:“握手。”李广武便和郭兰握手。又有人说:“笑一个,握双手。”郭兰伸出双手,但李广武只伸右手不伸左手,他把左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挺有派头,只有我知道李广武的秘密,他左手少一根手指头。李广武笑得很好,标准的新郎模样,这家伙甚至还应众人之邀,公鸡打鸣似的和郭兰合唱了一首拥军歌:“十五的月亮挂高空,万里无云分外明……”郭兰开始的时候还挺正经,唱着唱着就笑出了声,剩下李广武一个人独唱:“……光荣灯,真光荣,灯上写的是光荣,喜报送到家里来,全家老少乐融融……”能看出李广武挺高兴的,他在认真对待这件事。我的喜悦不亚于李广武,感觉像在做梦。郭兰就像不可思议的田螺姑娘,一下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明天天亮之后,她还会在这里吗?挂在门口的那个大红灯轻轻地摇着,看样都是真的。我正在胡思乱想,郭兰走了出来,她拍拍我肩膀,说:“兄弟,让我来吧。”

李广武(3)
那天晚上李广武就真的娶了郭兰。由于事情太突然,他们甚至没有一套新婚的铺盖。新房就设在西屋,我把自己的铺盖搬走,给他们腾了个地方。那天晚上父亲是个局外人,他没有参加他长子的婚礼,以至于新人要行大礼的时候找不到“高堂”,后来只是互相鞠了一躬。父亲很晚才回来,见我搬到东屋,他小声问我:“这就住下了?”
  “住下了,”我笑着说,“他们……结婚了。”
  父亲一声不吭在炕沿上坐着,后来便吹了灯上炕躺下。大门口的光荣灯映得窗户纸一片通红,父亲爬起来向窗外望了望,又摸摸索索躺下,黑暗中,父亲自言自语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第二天李广武就走了。李广武走后,我们从别人口中陆续知道了他娶亲的经过。
  李广武那天本来是要去吴家油坊,他用架子车推了一麻袋黄豆,走在孙记大车店的时候被人堵住了。区委会正在扩军,李广武提着油瓶进了扩军会场。会场就在大车店里,南北两条大炕上坐满了人,炕洞里劈柴烧得正旺。李广武看见炕洞正上方有一块空地方,就坐了过去。他坐了一会儿,大概是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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