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你的缺点就是太固执了。”
“你学到了我的缺点。”他自言自语地说。
那天夜里,我一个人躺在空荡的病房里,老师还在画那座桥,他认为他是惟一能把那座桥的韵味画出来的人。
我非常想念我的母亲,我似乎闻到了稻子成熟的味道。
第二天,我画了一幅画。老师说:“你终于记起你的故乡了。”
老师最后没能画好那座桥,他带着我怏怏地离开那个小镇。从那时开始,我就可以为别人画像了,我把画架放在路上,有很多人乐意站在或者坐在我的面前,让我把他画进纸里面,用线条使他们变成自己想象中的样子。
老师开始专心他的创作,他说:“你已经会谋生了,你应该让我安心创作。”
从此,我们会在一个地方呆很长时间,直到老师画出了他满意的画,我们才离开。
我的父亲是谁?
很小的时候,我曾经问过母亲。但她说:“你的父亲在外面,你长大了,就去找他。”
母亲一直没有告诉我父亲的模样和身份。
小的时候,有一天,村子里来了电影队,在空旷的田野上支起屏幕,放了一场电影,叫做《妈妈再爱我一次》,很多人都哭了。
后来我觉得电影里的人物与自己相似,我在寻找我的父亲。
世界很大。我们有走不完的路,有画不完的风景,有数不清的故事。陌生而又相似的村庄与城市、一座又一座的建筑在我的眼前晃过,我不知道茫茫人海中,谁是我的父亲?哪一刻,我才能与他相遇。
在家乡,老师带我外出谋生的那个晚上,母亲在我的脖子上挂了块玉,然后转过身,说:“你们走吧。”
走出那个村庄就像走出一个世界,我不知道哪一个才是我的世界。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汽车?”
“因为这里是城市。”
“城市里有稻香吗?”
“城市里没有田地,所以没有稻香。”
“那他们吃什么?”
“当然是吃饭,是大米饭。”
我那时候的话显得幼稚和可笑,后来我明白,城市里的大米就是村庄里的稻谷,我一直在吃的米饭,也许就是故乡的稻谷。
那块玉一直吊在我的胸前,有一次在一个偏僻的火车站,我们遭到了抢劫,我死死护住了胸前的那块玉,劫匪踩烂了我的画具,我也不放开胸前的玉。
老师说:“你并不热爱画画。”
“我讨厌画画。”我说,其实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画画,画画已经像一道定好的工序了。
“你走。”老师慢慢地说。
“我不走,我要跟着你。”
“你已经不需要我了,你走吧。”
我沉默了,我常常用沉默的方式来对抗老师的发怒,这次也不例外。
但这次却没有奏效,老师抛下我自己离去,他留下纸条说,我已经可以自己行走了,而他,已经到了安定的时候,我要往外面走,他要往回走,所以,我们分开了。那一年,我十九岁。
老师走后,我才发现自己孤单的可怕,我不习惯和陌生人说话,不习惯一个人。我第一次感到恐惧,一种置身于陌生的恐惧。
一路上,我为很多人画过人像,但都无法真实地画下一张。在画好之后,他们总会嫌这嫌那,最后都没能画成让他们满意画像。
破旧的旅馆里总会有很多故事,很多人喜欢在旅馆的墙壁上写字,写着×××到此一游,或者题一首古人的诗,写上自己的名字。
我在每个地方都学会了那个地方的方言和数字,很奇怪,我总是记不住,在学到新的方言时,我就忘了曾经已熟悉的了。
其实我在寻找父亲,但我知道他不会出现。
有一次我遇到一个老人,是一个算命先生。
“你不是本地人。”他摸着我的手掌说。
“我当然不是本地人。”
“你没有家。”
“我有家,我家在村庄里。”
“你要找的人,其实不在。”
“你说错了。”
我推开老先生的手,我害怕他说出真相。
我在害怕什么呢?我在寻找什么呢?
我并没有一个确定的目标,也许我的生活从一开始就是盲目的。老师曾是我惟一的方向,但老师离开了。我开始了一个人的生活,我必须有一个方向,我必须打算下一步该如何走。
第一次在隧道画画的时候,只有一个人“光顾我”。那是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他把我的画具踩坏了,他凶恶地站在我的面前,狠狠地说:“你懂规矩吗?”
“我不知道规矩。”老师从没教过我画画的规矩。
“不懂规矩就跟着学,别这么嚣张,小子。”
这个男人叫做来哥,我就是跟着他入道的。后来我才知道隧道里卖唱的歌手,画画的艺人,都是属于一个组织的,来哥是头,所有的人都是在他的安排下工作,收入的一半是来哥的,一半才是自己的。
“来哥其实是一个贩卖CD的贩子,前几年贩卖CD的都发了大财,来哥也不例外。现在他和隧道的保安都熟得很,他能打通很多关节,处理很多事情。
隧道曾经是个很乱的地方,为了争夺地盘,唱歌的、画画的、贩光碟的,常常会大打出手。来哥平息了这个局面,现在大家相安无事,各赚各的钱。你说这是来哥的对还是来哥的错呢?“高志在安慰我。
高志是一个歌手,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歌唱得不错,其实他的形象确实很像歌手,长长的头发,棱角分明的面孔,冷峻的表情,加上他独特的嗓音,和沧桑感特强的唱腔,他唱的歌比很多流行歌手唱的都好。我刚好和他住在一个房间里,他第一件事就是让我评价他的歌声。
高志一直相信自己会被发现,然后走进录音棚,出唱片,开演唱会……
这样的梦想是每个流浪歌手的梦想。而我,我几乎没有了梦想,离开老师后,我发现自己无法在画画上成为佼佼者,没有了老师,我的信心灰飞云散。
我和高志同时在隧道里干活。他在我的对面唱歌,他的歌本里记着很多摇滚歌曲,但他很少唱,人们喜欢听刘若英或者张学友,他就一直给人们唱这些歌。但他一定会以一首歌收场。
我听见你的声音
有种特别的感觉
让我不断想不敢再忘记你
我记得有一个人
永远留在我心中
哪怕只能够这样的想你……
这首歌是我和高志一起创作的。在一个夜里,我梦见了日思夜想的小米,但小米已经与别人走进了结婚的殿堂,那种痛彻心扉的离别情,使我伤痛欲绝,于是我写下一首诗,高志发现后,把它谱成一首歌。
每当高志唱这首歌的时候,我就开始收拾画具了,人流依然汹涌,人们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挤满了整个隧道。
有一次,一个女孩让我画她的手,那只手很白很细嫩,但没有生气。
最后她说:“你是流浪的艺术家吗?”
我说:“我在流浪,但我不是艺术家。”
流浪,流浪,很多女孩向往的生活,但她们不知道其中的艰辛。流浪者们笑着掩饰心里的酸楚,所以看起来,流浪是美好的事。
世界上有数不清的流浪者,但流浪的酸甜苦辣,又有谁真正懂得呢?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远方
流浪……
这首歌成了流浪者们的歌曲,来哥说:“我们都是一样的,都是卑微的流浪者。”
这座北方城市充满了工业的味道,人们匆匆忙忙地在街道上快速地行走着,脸上都挂着僵硬的表情。老师曾经说过,不要在城市里呆太久,这样会让“钢铁”消尽你的灵气;而灵气没有了,你画画创作的生活也就几乎可以画上句号了。
我几乎不上街,对于我来说,所有的城市都一样,一样的人潮拥挤,一样的车水马龙。上网成了我抗拒寂寞的最佳方式,在网吧的角落里,点一支烟,十多寸的屏幕就是一个丰富的世界。
“你寂寞吗?”
“我不寂寞。”
“那你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网上?”
“我无聊啊。我睡不着,又没有地方去,所以就来上网了。”
“无聊和寂寞有区别吗?”
“无聊是一种身体状态,是没有地方去,没有事情做;而寂寞,是心理状态,是心里面的空虚。”
“那我寂寞,你无聊,我们可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哦。”
“我们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地造的。”
“你很无聊耶,美女跟你聊天,你竟然不识趣。”
“话说美女不幽默,帅哥不装酷,我怀疑你美女的纯度。”
“我这里没有摄像头,所以,你的激将法是没用的。”
“美女是一举一动都可以透露出来的,我觉得你就没有让我感觉到。”
“那是你的感觉器官迟钝。不怪小女子也。”
“人家香妃身上的体香,十几里外的蝴蝶都可以引来,你有这本事吗?”
“你试试就知道了?”
“怎么试呢?”
“让我用我的眼睛电你一下,保证你神魂颠倒。”
“你的眼睛有几瓦啊,我倒要试试。”
在网上,我喜欢和别人漫无边际地聊天。网上是寻欢作乐的地方,所以,不要显示你的心情和倾注你的感情。一个资深网友这样告诫我。
远走不高飞已经和我在网上聊了十九个月了,我还不能确定他(她)是男的还是女的,她在什么地方。
在一个论坛上,远走不高飞贴了他走过的地方拍的照片,那些地方对我来说,似曾相识,我常常回想我和老师走过的地方,那些岁月那些模糊了的风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高志经常会带着从某个酒吧吊回来的宠物在宿舍里缠绵,我只能识趣地避开,我喜欢深夜的网吧,安静、暧昧,充满诱惑。
“摩卡咖啡吗?”网吧的女服务员已经熟悉了我的习惯。
“嗯。”我木然地从鼻子里哼出这个字,算作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