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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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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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公子道:“老夫人有命,唤我到来,你去通报自知,须不连累你们。”门公传
话进去,禀说:“鲁公子在外要见,还是留他进来,还是辞他?”
孟夫人听说,吃了一惊,想:“他前日去得,如何又来?且请到正厅坐下。”
先教管家婆出去,问他有何话说。管家婆出来瞧了一瞧,慌忙转身进去,对老夫
人道:“这公子是假的,不是前夜的脸儿。前夜是胖胖儿的,黑黑儿的;如今是
白白儿的,瘦瘦儿的。”夫人不信道:“有这等事?”亲到后堂,从帘内张看,
果然不是了。孟夫人心上委决不下,教管家婆出去,细细把家事盘问,他答来一
字无差。孟夫人初见假公子之时,心中原有疑惑;今番的人才清秀,语言文雅,
倒像真公子的样子。再问今日为何而来,答道:“前蒙老园公传语呼唤,因鲁某
羁滞乡间,今早才回,特来参谒,望恕迟误之罪。”夫人道:“这是真情无疑了。
只不知前夜打脱冒的冤家,又是那里来的?”慌忙转身进房,与女儿说其缘故,
又道:“这都是做爹的不存天理,害你如此,悔之不及!幸而没人知道,往事不
须题起了。如今女婿在外,是我特地请来的,无物相赠,如之奈何?”正是:只
因一着错,满盘都是空。阿秀听罢,呆了半晌。那时一肚子情怀,好难描写:说
慌又不是慌,说羞又不是羞,说恼又不是恼,说苦又不是苦,分明似乱针刺体,
痛痒难言。喜得他志气过人,早有了三分主意,便道:“母亲且与他相见,我自
有道理。”
孟夫人依了女儿言语,出厅来相见公子。公子掇一把校椅朝上放下:“请岳
母大人上坐,待小婿鲁某拜见。”孟夫人谦让了一回,从旁站立,受了两拜,便
教管家婆扶起看坐。公子道:“鲁某只为家贫,有缺礼数。蒙岳母大人不弃,此
恩生死不忘。”夫人自觉惶愧,无言可答。忙教管家婆把厅门掩上,请小姐出来
相见。阿秀站住帘内,如何肯移步!只教管家婆传语道:“公子不该担阁乡间,
负了我母子一片美意。”公子推故道:“某因患病乡间,有失奔趋。今方践约,
如何便说相负?”阿秀在帘内回道:“三日以前,此身是公子之身;今迟了三日,
不堪伏侍巾栉,有玷清门。便是金帛之类,亦不能相助了。所存金钗二股,金钿
一对,聊表寸意。公子宜别选良姻,休得以妾为念。”管家婆将两般首饰递与公
子,公子还疑是悔亲的说话,那里肯收。阿秀又道:“公子但留下,不久自有分
晓。公子请快转身,留此无益!”说罢,只听得哽哽咽咽的哭了进去。鲁学曾愈
加疑惑,向夫人发作道:“小婿虽贫,非为这两件首饰而来。今日小姐似有决绝
之意,老夫人如何不出一语?既如此相待,又呼唤鲁某则甚?”夫人道:“我母
子并无异心,只为公子来迟,不将姻事为重,所以小女心中愤怨,公子休得多疑。”
鲁学曾只是不信,叙起父亲存日许多情分,“如今一死一生,一贫一富,就忍得
改变了?鲁某只靠得岳母一人做主,如何三日后,也生退悔之心?”劳劳叨叨的
说个不休。
孟夫人有口难辨,倒被他缠住身子,不好动身。忽听得里面乱将起来,丫鬟
气喘喘的奔来报道:“奶奶,不好了!快来救小姐!”吓得孟夫人一身冷汗,巴
不得再添两只脚在肚下,管家婆扶着左腋,跑到绣阁,只见女儿将罗帕一幅,缢
死在床上。急急解救时,气已绝了,叫唤不醒,满房人都哭起来。鲁公子听小姐
缢死,还道是做成的圈套,撚他出门,兀自在厅中嚷刮。孟夫人忍着疼痛,传话
请公子进来。公子来到绣阁,只见牙床锦被上,直挺挺躺着个死小姐。夫人哭道:
“贤婿,你今番认一认妻子。”公子当下如万箭攒心,放声大哭。夫人道:“贤
婿,此处非你久停之所,怕惹出是非,贻累不小,快请回罢。”教管家婆将两般
首饰,纳在公子袖中,送他出去。鲁公子无可奈何,只得挹泪出门去了。
这里孟夫人一面安排入殓,一面东庄去报顾佥事回来,只说女儿不愿停婚,
自缢身死。顾佥事懊悔不迭,哭了一场,安排成丧出殡不题。后人有诗赞阿秀云:
死生一诺重千金,谁料奸谋祸穽深?三尺红罗报夫主,始知汙体不污心。
却说鲁公子回家看了金钗钿,哭一回,叹一回,疑一回,又解一回,正不知
什么缘故,也只是自家命薄所致耳。过了一晚,次日把借来的衣服鞋袜,依旧包
好,亲到姑娘家去送还。梁尚宾晓得公子到来,到躲了出去了。公子见了姑娘说
起小姐缢死一事,梁妈妈连声感叹,留公子酒饭去了。
梁尚宾回来,问道:“方才表弟到此,说曾到顾家去不曾?”梁妈妈道:
“昨日去的。不知什么缘故,那小姐嗔怪他来迟三日,自缢而死。”梁尚宾不觉
失口叫声:“呵呀,可惜好个标致小姐!”梁妈妈道:“你那里见来?”梁尚宾
遮掩不来,只得把自己打脱冒事,述了一遍。梁妈妈大惊,骂道:“没天理的禽
兽,做出这样勾当!你这房亲事还亏母舅作成你的,你今日恩将仇报,反去破坏
了做兄弟的姻缘,又害了顾小姐一命,汝心何安?”千禽兽,万禽兽,骂得梁尚
宾开口不得。走到自己房中,田氏闭了房门,在里面骂道:“你这样不义之人,
不久自有天报,休想善终!从今你自你,我自我,休得来连累人!”梁尚宾一肚
气,正没出处;又被老婆诉说。一脚跌开房门,揪了老婆头发便打。又是梁妈妈
走来,喝了儿子出去。田氏捶胸大哭,要死要活。梁妈妈劝他不住,唤个小轿抬
回娘家去了。
梁妈妈又气又苦,又受了惊,又愁事迹败露。当晚一夜不睡,发寒发热,病
了七日,呜呼哀哉!田氏闻得婆婆死了,特来奔丧带孝。梁尚宾旧愤不息,便骂
道:“贼泼妇!只道你住在娘家一世,如何又有回家的日子?”两下又争闹起来。
田氏道:“你干了亏心的事,气死了老娘,又来消遣我!我今日若不是婆死,永
不见你‘村郎’之面!”梁尚宾道:“怕断了老婆种?要你这泼妇见我!只今日
便休了你去,再莫上门!”田氏道:“我宁可终身守寡,也不愿随你这样不义之
徒。若是休了到得干净,回去烧个利市。”梁尚宾一向夫妻无缘,到此说了尽头
话,一口气,真个就写了离书,手印,付与田氏。田氏拜别婆婆灵位,哭
了一场,出门而去。正是:有心去调他人妇,无福难招自己妻。可惜田家贤慧女,
一场相骂便分离。
话分两头。再说孟夫人追思女儿,无日不哭。想道:“信是老欧寄去的,那
黑胖汉子,又是老欧引来的,若不是通同作弊,也必然漏泄他人了。”等丈夫出
门拜客,唤老欧到中堂,再三讯问。却说老欧传命之时,其实不曾泄漏,鲁学曾
自家不合借衣,惹出来的奸计。当夜来的是假公子,三日后来的是真公子,孟夫
人肚里明明晓得有两个人,那老欧肚里还自认做一个人,随他分辨,如何得明白?
夫人大怒,喝教手下把他拖番在地,重责三十板子,打得皮开血喷。顾佥事一日
偶到园中,叫老园公扫地,听说被夫人打坏,动掸不得,教人扶来,问其缘故。
老欧将夫人差去约鲁公子来家,及夜间房中相会之事,一一说了。顾佥事大怒道:
“原来如此!”便叫打轿,亲到县中,与知县诉知其事,要将鲁学曾抵偿女儿之
命。知县教补了状词,差人拿鲁学曾到来,当堂审问。鲁公子是老实人,就把实
情细细说了:“见有金钗钿两般,是他所赠,其后园私会之事,其实没有。”知
县就唤园公老欧对证。这老人家两眼模糊,前番黑夜里认假公子的面庞不真,又
且今日家主分付了说话,一口咬定鲁公子,再不松放。知县又徇了顾佥事人情,
着实用刑拷打。鲁公子吃苦不过,只得招道:“顾奶奶好意相唤,将金钗钿助为
聘资。偶见阿秀美貌,不合辄起淫心,强逼行奸。到第三日,不合又往,致阿秀
羞愤自缢。”知县录了口词,审得鲁学曾与阿秀空言议婚,尚未行聘过门,难以
夫妻而论。既因奸致死,合依威逼律问绞。一面发在死囚牢里,一面备文书申详
上司。孟夫人闻知此信大惊,又访得他家只有一个老婆子,也吓得病倒,无人送
饭。想起:“这事与鲁公子全没相干,到是我害了他。”私下处些银两,分付管
家婆央人替他牢中使用。又屡次劝丈夫保全公子性命。顾佥事愈加忿怒。石城县
把这件事当做新闻沿街传说。正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顾佥事为这声名
不好,必欲置鲁学曾于死地。
再说有个陈濂御史,湖广籍贯,父亲与顾佥事是同榜进士,以此顾佥事叫他
是年侄。此人少年聪察,专好辨冤析枉。其时正奉差巡按江西。未入境时,顾佥
事先去嘱托此事。陈御史口虽领命,心下不以为然。莅任三日,便发牌按临赣州,
吓得那一府官吏尿流屁滚。审录日期,各县将犯人解进。陈御史审到鲁学曾一起,
阅了招词,又把金钗钿看了,叫鲁学曾问道:“这金钗钿是初次与你的么?”鲁
学曾道:“小人只去得一次,并无二次。”御史道:“招上说三日后又去,是怎
么说?”鲁学曾口称冤枉,诉道:“小人的父亲存日,定下顾家亲事。因父亲是
个清官,死后家道消乏,小人无力行聘。岳父顾佥事欲要悔亲,是岳母不肯,私
下差老园公来唤小人去,许赠金帛。小人羁身在乡,三日后方去。那日只见得岳
母,并不曾见小姐之面,这奸情是屈招的。”御史道:“既不曾见小姐,这金钗
钿何人赠你?”鲁学曾道:“小姐立在帘内,只责备小人来迟误事,莫说婚姻,
连金帛也不能相赠了,这金钗钿权留个忆念。小人还只认做悔亲的话,与岳母争
辨;不期小姐房中缢死,小人至今不知其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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