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世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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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世明言- 第8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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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京北有一座县,唤做咸阳县,离长安四十五里。一个官人,覆姓宇文,
名绶,离了咸阳县,来长安赶试,一连三番试不遇。有个浑家王氏,见丈夫试不
中归来,把覆姓为题,做一个词儿嘲笑丈夫,名唤做《望江南》词,道是:
“公孙恨,端木笔俱收。枉念西门分手处,闻人寄信约深秋,拓拔泪交流。
宇文弃,闷驾独孤舟。不望手勾龙虎榜,慕容颜好一齐休,甘分守闾丘。”
那王氏意不尽,看着丈夫,又做四句诗儿:“良人得意负奇才,何事年年被
放回?君面从今羞妾面,此番归后夜间来。”宇文解元从此发愤道:“试不中,
定是不回!”到得来年,一举成名了,只在长安住,不肯归去。
浑家王氏见丈夫不归,理会得道:“我曾作诗嘲他,可知道不归。”修一封
书,叫当直王吉来,“你与我将这书去,四十五里,把与官人。”书中前面略叙
寒暄,后面做只词儿,名唤《南柯子》。词道:
“鹊喜噪晨树,灯开半夜花。果然音信到天涯,报道玉郎登第出京华。
旧恨消眉黛,新欢上脸霞。从前都是误疑他,将谓经年狂荡不归家。”
这词后面,又写四句诗道:
“长安此去无多地,郁郁葱葱佳气浮。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醉眠何处楼?”
宇文绶接得书,展开看,读了词,看罢诗,道:“你前回做诗,教我从今归
后夜间来;我今试遇了,却要我回!”就旅邸中取出文房四宝,做了只曲儿,叫
做《踏莎行》:
“足蹑云梯,手攀仙桂,姓名高挂登科记。马前喝道状元来,金鞍玉勒成行
缀。
宴罢归来,恣游花市,此时方显平生志。修书速报凤楼人,这回好个凤流婿。”
做毕这词,取张花笺,折叠成书,待要写了,付与浑家。正研墨,觉得手重,
惹翻砚水滴儿打湿了纸。再把一张纸折叠了,写成一封家书,付与当直王吉,教
分付家中孺人:“我今在长安试遇了,到夜了归来。急去传与孺人,不到夜,我
不归来。”王吉接得书,唱了喏,四十五里田地,直到家中。
话里且说宇文绶发了这封家书,当日天晚,客店中无甚的事,便去睡。方才
朦胧睡着,梦见归去到咸阳县家中,见当直王吉在门前一壁脱下草鞋洗脚。宇文
绶问道:“王吉,你早归了?”再四问他不应。宇文绶焦躁,抬起头来看时,见
浑家王氏,把着蜡烛入去房里。宇文绶赶上来,叫:“孺人,我归了。”浑家不
采他。又说一声,浑家又不采。宇文绶不知身是梦里,随浑家入房去。看这王氏
放烛在卓上,取早间这一封书,头上取下金篦儿,一剔剔开封皮,看时,却是一
幅白纸。浑家含笑,就烛下把起笔来,于白纸上写了四句:“碧纱窗下启缄封,
一纸从头彻底空!知汝欲归情意切,相思尽在不言中。”写毕,换个封皮,再来
封了。那浑家把金篦儿去剔那烛烬,一剔剔在宇文绶脸上,吃了一惊,撒然醒觉,
却在客店里床上睡,烛犹未灭。卓子上看时,果然错封了一幅白纸归去。取一幅
纸,写这四句诗。到得明日早饭后,王吉把那封回书来,拆开看时,里面写着四
句诗,便是夜来梦里见那浑家做的一般。当便安排行李,即时回家去。这便唤做
“错封书”,下来说的便是“错下书”。
有个官人,夫妻两口儿正在家坐地,一个人送封简帖儿来与他浑家。只因这
封简帖儿,变出一本跷蹊作怪的小说来。正是:尘随马足何年尽?事系人心早晚
休。有《鹧鸪》词一首,单道着佳人:
淡画眉儿斜插梳,不欢拈弄绣工夫。云窗雾阁深深处,静拂云笺学草书。
多艳丽,更清姝,神仙标格世间无。当时只说梅花似,细看梅花却不如。
东京汴州开封府枣槊巷里,有个官人,覆姓皇甫,单名松,本身是左班殿直,
年二十六。有个妻子杨氏,年二十四岁。一个十三岁的丫环,名唤迎儿。只这三
口,别无亲戚。当时皇甫殿直官差去押衣袄上边,回来是年节了。
这枣槊巷口一个小小的茶坊,开茶坊的唤做王二。当日茶市已罢,已是日中,
只见一个官人入来。那官人生得:浓眉毛,大眼睛,蹙鼻子,略绰口。头上裹一
顶高样大桶子头巾,着一领大宽袖斜襟褶子;下面衬贴衣裳,甜鞋净袜。入来茶
坊里坐下。开茶坊的王二拿着茶盏进前,唱喏奉茶。那官人接茶吃罢,看着王二
道:“少借这里等个人。”王二道:“不妨。”等多时,只见一个男女,名叫僧
儿,托个盘儿,口中叫:“卖鹌鹑馉饳儿!”官人把手打招,叫:“买馉饳儿。”
僧儿见叫,托盘儿入茶坊内,放在卓上。将条篾黄穿那馉饳儿,捏些盐放在官人
面前,道:“官人,吃馉饳儿。”官人道:“我吃。先烦你一件事。”僧儿道:
“不知要做什么?”那官人指着枣槊巷里第四家,问僧儿:“认得这人家么?”
僧儿道:“认得,那里是皇甫殿直家里。殿直押衣袄上边,方才回家。”官人问
道:“他家有几口?”僧儿道:“只是殿直,一个小娘子,一个小养娘。”官人
道:“你认得那小娘子也不?”僧儿道:“小娘子寻常不出帘儿外面。有时叫僧
儿买馉饳儿,常去,认得。问他做甚么?”官人去腰里取下版金钱线箧儿,抖下
五十来钱,安在僧儿盘子里。僧儿见了,可煞喜欢,叉手不离方寸:“告官人,
有何使令?”官人道:“我相烦你则个。”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包着一对落索环
儿,两只短金钗子,一个简帖儿,付与僧儿,道:“这三物事,烦你送去适间问
的小娘子。你见殿直,不要送与他。见小娘子时,你只道官人再三传语:‘将这
三件物来与小娘子,万望笑留。’你便去,我只在这里等你回报。”
那僧儿接了三件物事,把盘子寄在王二茶坊柜上,僧儿托着三件物事,入枣
槊巷来。到皇甫殿直门前,把青竹帘掀起,探一探。当时皇甫殿直正在前面交椅
上坐地,只见卖馉饳儿的小厮掀起帘子,猖猖狂狂,探了一探,便走。皇甫殿直
看着那厮,震威一喝,便是:当阳桥上张飞勇,一喝曹公百万兵。喝那厮一声,
问道:“做什么?”那厮不顾便走。皇甫殿直拽开脚,两步赶上,捽那厮回来,
问道:“甚意思?看我一看了便走。”那厮道:“一个官人,教我把三件物事与
小娘子,不教把与你。”殿直问道:“什么物事?”那厮道:“你莫问,不要把
与你。”皇甫殿直捻得拳头没缝,去顶门上屑那厮一暴,道:“好好的把出来教
我看!”那厮吃了一暴,只得怀里取出一个纸裹儿,口里兀自道:“教我把与小
娘,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则甚?”皇甫殿直劈手夺了纸包儿,打开看,里面
一对落索环儿,一双短金钗,一个简帖儿。皇甫殿直接得三件物事,拆开简帖,
看时:“某惶恐再拜,上启小娘子妆前:即日孟春初时,恭惟懿处,起居万福。
某外日荷蒙持怀之款,深切仰思,未尝少替。某偶以薄干,不及亲诣;聊有小词,
名《诉衷情》,以代面禀,伏乞懿览。词道是:
知伊夫婿上边回,懊恼碎情怀。落索环儿一对,简子与金钗。
伊收取,莫疑猜,且开怀。自从别后,孤帏冷落,独守书斋。
皇甫殿直看了简贴儿,劈开眉下眼,咬碎口中牙,问僧儿道:“谁教你把来?”
僧儿用手指着巷口王二哥茶坊里道:“有个粗眉毛、大眼睛、蹶鼻子、略绰口的
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不教我把来与你。”皇甫殿直一只手摔住僧儿狗毛,
出这枣槊巷,径奔王二哥茶坊前来。僧儿指着茶坊道:“恰才在这里面打的床铺
上坐地的官人,教我把来与小娘子,又不教把与你,你却打我!”皇甫殿直见茶
坊没人,骂声:“鬼话!”再摔僧儿回来,不由开茶坊的王二分说。
当时到家里,殿直把门来关上,扌扆来扌扆去,唬得僧儿战做一团。殿直从
里面叫出二十四岁花枝也似浑家出来,道:“你且看这件物事!”那小娘子又不
知上件因依,去交椅上坐地。殿直把那简帖儿和两件物事度与浑家看。那妇人看
着简帖儿上言语,也没理会处。殿直道:“你见我三个月日押衣袄上边,不知和
甚人在家中吃酒?”小娘子道:“我和你从小夫妻,你去后,何曾有人和我吃酒?”
殿直道:“既没人,这三件物从那里来?”小娘子道:“我怎知?”殿直左手指,
右手举,一个漏风掌打将去。小娘子则叫得一声,掩着面哭将入去。皇甫殿直再
叫将十三岁迎儿出来,去壁上取下一把箭簝子竹来,放在地上,叫过迎儿来。
看着迎儿,生得:短胳膊,琵琶腿;劈得柴,打得水;会吃饭,能窝屎。皇甫松
去衣架上取下一条绦来,把妮子缚了两只手,掉过屋梁去,直下打一抽,吊将妮
子起去。拿起箭簝子竹来,问那妮子道:“我出去三个月,小娘子在家中和
甚人吃酒?”妮子道:“不曾有人。”皇甫殿直拿起箭簝子竹,去妮子腿下
便摔,摔得妮子杀猪也似叫。又问又打,那妮子吃不得打,口中道出一句来:
“三个月殿直出去,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皇甫殿直道:“好也!”放下妮子
来,解了绦,道:“你且来,我问你,是和兀谁睡?”那妮子揩着眼泪道:“告
殿直,实不敢相瞒,自从殿直出去后,小娘子夜夜和个人睡,不是别人,却是和
迎儿睡。”皇甫殿直道:“这妮子,却不弄我?”喝将过去。
带一管锁,走出门去,拽上那门,把锁锁了。走去转湾巷口,叫将四个人来,
是本地方所由,如今叫做“连手”,又叫做“巡军”:张千、李万、董超、薛霸
四人。来到门前,用钥匙开了锁,推开门,从里扯出卖馉饳的僧儿来,道:“烦
上名收领这厮。”四人道:“父母官使令,领台旨。”殿直道:“未要去,还有
人哩。”从里面叫出十三岁的迎儿和二十四岁花枝的浑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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