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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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传-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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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了。”12只要仔细读过他那篇《记“杨树达”君的袭来几尤其是后半部分的那几段推论,恐怕谁都会感到悲哀:一个人陷入了这样严重的病态心境,他还怎么与人交往?事实上,还在这之前,他就有过减少与人交往的念头,曾在一封通信中直截了当他说:“记得我已曾将定例声明,即一者不再与新认识的人往还,二者不再与陌生人认识,”因为“熟人一多,世务亦随之而加。”13这和他初到大学兼课时热情接待青年学生的态度,是大不同了、即便和熟识故青年朋友聊天,有时候也会神经过敏。他的学生许钦文就记过一件享,儿位青年人在他的客厅里聊天,谈笑之间、他忽然不见了,原来他跑进母亲房中,生气他说:“他们同我开玩笑:”他一直没有返口客厅,那几个冒失鬼也不觉察,直到很晚了,鲁迅的母亲来下逐客令,他们才发现事情不妙,互相伸伸舌头,俏悄离去。14类似的事情当然不止这一件,所以有些陌生的青年人便不大敢去拜访他。后来参加“莽原社”的尚锁就说过,在北京大学读书时,他一直没去见鲁迅,除了怕他忙,“也有点惧怯,传言中他的脾气不好。”15鲁迅生性耿直,本不是那种“好脾气”的人;从少年时代起,他又多受压抑,在许多场合,都只能默默地忍受,那在另外一些场合,便很容易不自觉地发作。但他向来有个自我约束,就是尽量不对年轻人发脾气,即如许钦文记的那件事,他所以离开客厅,也是想避免当面发火。可是,北京的青年学生中间,还是形成这样一种“传言”,他的自我约束,显然是经常失败了。

令人悲哀的是,鲁迅有时候固然看错,但在另外一些时候,他却常常是看对了。因此,这种不借以恶意来揣测别人的作法,常常给他带来特别的收获。他与人论战时的犀利的锋芒,有许多就是来自对叵测人心的透彻的挑剔,甚至他对历史人事的独特见解,也有不少是来自这种挑剔。一九二五前后,他多次对朋友说,他想写唐玄宗和杨贵妃的故事。从白居易开始,那么多人都写过这个故事了,他却仍然别具慧眼,从中看出新的意味。他向郁达夫详细讲过自己的构想:“以玄宗之明,哪里看不破安禄山和她的关系,所以七月七日长生殿上,玄宗只以来生为约,实在是心里已经有点厌了,仿佛是在说,“我和你今生的爱情是已经完了;’到了马嵬坡下,……玄宗若对她还有爱情,哪里会不能保全她的性命呢?……也许是授意军士们的。后来到了玄宗老日,重想起当时行乐的情形,心里才后悔起来了……”16从《长恨歌》起,长生殿上李、杨的密约,历来被看作是爱情的忠贞誓词,可鲁迅固执地认定:“在爱情浓烈的时候,哪里会想到来世呢?”17对人心的阴暗面的挑剔,似乎也太厉害了。我以前读他的文字,常常佩服他这种特别“毒”的眼光,有时候甚至心生羡慕,希望自己也能炼出这样的本事。可现在我党出了事情的另一面,他这副特别的眼力正是一个危险的标记,表明他在怀疑人的思路上,已经走得相当远了。

这条道路的尽头,就站着虚无感。对中国的历史传统,鲁迅早就不再景仰;对现实社会的改革,也越来越不抱希望,一九二五年他写道:“称为神的和称为魔的战斗了,但并非争夺天国,而在要得地狱的统治权,所以无论谁胜,地狱至今也还是照样的地狱。”18这既是对清末以来革命历史的总结,也暗示了他对未来购估计。那么年轻的一代呢?“杨树达事件”正显示了他对年轻人的戒心。经历过和周作人夫妇的反目,他也不会再轻信骨肉之亲。他甚至将母爱视为一种累赘,早在许寿裳妻子病逝时,他就这样劝慰说:“‘孺子弱也,而失母则强’。此意久不语人。知君能解此事,故敢言之矣。”19茫茫天地之间,上下左右,竟看不到一样东西,可以寄托生存的意义,在这样的时刻,他必然会陷入虚无感了。在散文《求乞者》中,他决绝他说,“我将用无所为和沉默求乞!……我至少将得到虚无。”20像《报复(其二)》和《失掉的好地狱》那样的作品,更标示出他在虚无感中沉溺得多么深。他对许广平说,他常觉得“惟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21他自己也知道是陷入虚无感了。

这虚无感不同于启蒙者的悲观。你想驱除黑暗,却发现不能成功,那黑暗或竟会长存于人间:这是悲观。它会使人丧失信心,却不一定会使人停止行动,即便没有胜利的可能,你也可以作自杀式的冲锋,可以当肩住闸门的牺牲,这种冲锋和牺牲本身,便可以确立你的价值,是否胜利,其实倒不重要了。虚无感却不同,它虽然包含对战胜黑暗的悲观,但它同时又怀疑在黑暗之外还有其他的价值,倘若天地之间只有黑暗是“实有”,这黑暗也就不再是黑暗了。因此,你一旦陷入这样的虚无感,就会迅速失去行动的热情,牺牲也罢,反对也罢,都没有意义,人生只剩下一个词:无聊。

因此,这虚无感也不同于绥惠略夫式的绝望,绥惠略夫毕竟是理想主义者,他固然对社会上的一切都失去尊敬,对自己却依旧抱有某种确信,一边是不可救药的社会,一边是孤单单的自己一至少他对自己与社会的对峙,依旧看得很清楚。惟其有这对峙的意识,他才会那样疯狂,在大街拔出手枪横射过去。一个陷入虚无感的人却不大会有这样分明的人我界限,他怀疑世界上的所有价值,这首先就包含对自己的怀疑。你对自已都怀疑了,又怎么会有绥惠略夫那样深广的仇恨呢?没有这股仇恨作动力,你又怎么会产生像他那样暴烈的报复冲动?你也许会实行某种精神上的自杀,某种极力麻痹自己,尽速消蚀生命的颓唐,但这样的自杀也好,颓唐也好,骨子里还是一种忍受,一种自戕,并不包含多少对社会的报复。绥惠略夫式的绝望,本身是一种强烈的激情,而鲁迅遇到的虚无感,却是要取消山切激情——包括仇恨的激情。

其实,早在日本期间,他就已经尝到了这种虚无感。他那样兴致勃勃地筹办《新生》,可外界的阻碍和压迫还没有降临,他们自己便莫名其妙地溃散了:在这时候,他会不会感到某种无以名状的沮丧?虚无感既是对人生意义的否定,它就不是理智所能包容的东西,在许多时候,它仅仅是一种情绪,一种直觉,一种感悟,越是理智无力分析伪事情,越是莫名其妙的挫折,就越容易引发它。鲁迅的悟性本来就高,脑子里又存着部样丰富的阴郁记忆,一旦找不到明确的对象来为《新生》的流产承担责任,用他的话说,他当时是“不知其所以然”,22他就几乎必然会产生一种深广的幻灭情绪。我在前面说过,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怀疑本能,它就像一柄双刃剑,固然能帮助他压制郁情绪,也很容易引他入虚无的心境。几乎每次他对自已的奋斗目标发生怀疑,这怀疑的范围都会迅速地扩大。《新生》流产对是这样,辛亥革命以后是这样,在北京抄砷也是这样,他后来就明确说过,他那时是感到了“未尝经验的无聊。”23虚光感已经在他心底隐伏了那么久,一旦现在破土而出,它会怎样牟牢地攥住他,也就可想而知了。

一个被虚无感缠住的人,势必会走上随随便便,玩世不恭的道路,他可能放浪形骸,也可能随遇而安,不管取哪一种方式,他关心的都不再是社会,而是自己。鲁迅自然也是这样小一九二六年夏天,有人向他谈及他对青年人的“指导”,他回信说:“这些哲学式的事,我现在不很想它了,近来想做的事,非常之小,仍然是发点议论,印点关于文学的书。”先前的悲观:有许多就是因为太关心社会和他人,现在转向个人,感觉就大不一样,所以他紧接着又说:“我近来的思想,倒比先前乐观些,并不怎样颓唐。”24五个月后,他又对许广平说:“你大概早知道我有两种矛盾思想,一是要给社会上做点事,一是要自己玩玩。所以议论即如此灰色。’25当编定了《坟》,撰写后记的时候,他更坦率承认,自己的思想,“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26他不光这样说,还认真想这样做,他和许广平商量今后怎么生活,列出的第一项选择,就是“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27虚无感不单是改变了他的人生见解,它简直要进一步改变他的人生实践了。

从启蒙者的悲观和绝望,从对尼采和绥惠略夫的共鸣和认同,鲁迅一步步走进了虚无感。正是从这一串足迹,我看出了中国文人传统在他心灵上烙下的深刻印迹,就在称赞绥惠略夫的伟大的同时,他又感慨在中国看不到这样的人物,当这样说的时候,他大概正觉出了自己和他的不同吧。理想主义的悲观是一种非常伟大的意识,恰如那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的痛苦,越是坚信理想的神圣意义,一旦发现它不能实现,这悲观煎熬就越是严酷。所以,绝不是所有的人都能承受这这样的悲观,没有对理想的信徒般的热忱,没有对人生终极意义的殉道式的执著,恐怕任何人都难以长久地承受它。尤其中国的文人身上,理想主义精神本来就不强大,宗教热沈更是淡薄,他们就更难这样的悲观。一旦身陷其中,便本能地想地要挣脱,而挣脱的主要办法,便是以中国人特别发达的悟性,把对人生某一个方面的悲观,迅速扩展为对整个人生的悲观,将对某个局部的否定,放大成为对整体的否定。一旦你对整个人生都悲观了,都否定了,就等于是取消原先与那个悲观对峙的乐观,取消了这乐观据以立足的理想,而走到这一步,你实际上也就取消了那个悲观,这就是中国式的虚无主义。所谓“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所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更不用说那“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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