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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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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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死,还有人能活过来呢?老龚说:这与蛇毒的类型和中毒的程度有关。当然,也是因人而异的。生命力顽强的人活的希望大,老陈体质一向不错,我想他能坚持过来。我点点头,我觉得老龚的分析是有道理的,从哲学上说就是决定事物状态的主客观两方面因素。我希望老陈能战胜毒蛇,同时也希望老龚能战胜水肿。我想老龚若能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他就会明白死神离他并不比离陈涛遥远。我考虑是否把老龚的真实处境告诉他,可嘴张了几张终是没出声。我赶紧拿出昨晚烙的饼让老龚吃,老龚看见饼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他说你也吃。我说我吃过了。他又问陈涛吃没吃。我说陈涛那一份留着,等醒了就给他吃。老龚就吃起来,可刚咽下一口,就“哇”地一声吐了出来。我赶紧给他擦干净,又让他继续吃。老龚摇摇头,没说任何话,重新躺下了。当时我想:是不是老龚吃“草食”吃得不接受“人食”了?但只是一闪念,我便否定了这种想法,我明白老龚已病入膏肓了。心里不由升起一股悲哀。

我走到门口,推开了门。眼前立刻呈现出一派让人魂惊魄动的景象,极目远望,昨日的沼泽地已变成一片茫茫大水,浩浩荡荡看不到边际,水面极平,日光照在上面反射出镜面样的光亮。“御花园”的田地庄稼已全被大水淹没,只剩下窝棚所在的高处露在水面上,我们的脚下成了汪洋大水中的一处“孤岛”。我不由感到惶恐,感到茫然,我慢慢收缩目光,将目光停在大水与“孤岛”连接的那条水线上,那里离我站立处只有几步距离。这时我突然大叫一声:啊,蛇——蛇——我惊呼着连滚带爬倒退回窝棚里。一定是我的声音太尖厉,老龚和陈涛都从铺上坐起来,一齐以惊疑的目光盯着我,刚醒的陈涛显得更为恐惧,两眼瞪得溜圆,嘴哆哆嗦嗦:蛇、蛇在哪儿?!我镇定了好一会儿方说蛇在外面,就在外面。老龚从铺上下来,向门口走过去。陈涛也壮着胆子下铺,站在地中间,当他和走过来的老龚打照面时,他盯着老龚呼叫起来:你、你是谁?老龚也怔了,一时不知怎样作答,陈涛又转向我:老周,他、他……我向他使个眼色,嘴里说老陈你干吗大惊小怪的,他是老龚,老龚呀,你连老龚都不认识啦?老龚叹口气说:老陈的神志不太清。在我的不断示意下陈涛也很快意识到老龚是怎么回事了,忙掩饰说:我、我被蛇咬傻了,不认人了。我们三人一齐走到窝棚门口。

蛇,不是一条也不是几条,而是数不清的蛇。蛇全部聚在水线上,下半身没在水里,上半身露在陆上,一条一条排成一大圈,就像水边筑起了一道五颜六色的箭状铁栅栏。我们三人过去都没见过这么可怕的蛇阵,不由毛骨悚然,全僵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我,我完了,这遭完了!”陈涛透着哭声嘟囔,“蛇是冲我来的,找我报仇……我死定了……”我紧咬牙关不言声,可心里也极紧张:冤有头债有主,我是陈涛的同伙,蛇不放过陈涛也同样不会放过我。我并不迷信,不信鬼神故事,但动物不是鬼神,是活生生的生物。有灵性,有智力,羊和牛被宰杀前都会感知到末日来临,下跪落泪以求生。民间关于动物向人复仇的故事很多,不能说没有夸张,不能说没有以讹传讹,但决不会完全虚假。眼下,任何人看了水线上排列有序的庞大蛇阵都不会怀疑它是有目的而来。我感到一股阴冷的杀气从水边升腾而起,森森逼人。

我们完了,要倒大霉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同时将求援的目光投向老龚。

这都是些旱蛇,陆地上的蛇大都属于旱蛇。老龚说:大水淹了沼泽地,这些蛇不能在水中生活,必须寻找陆地栖息,就聚集到这儿来了。你们说它们不到这儿还能到哪儿呢?不是冲着谁来的,不是报什么仇,他们是求生。

求生?我和陈涛互相看看,又看看老龚,迎着大自然的亮光,老龚肿起来的脸像贴上去一层透明纸,白里透青,死人样的吓人,说几句话就累得不住地喘息。想想老龚的话也似乎有道理,但毕竟眼前的情景太阴森可怕,我仍然心有余悸。

老龚喘息了一会儿又说:万幸的是雨没继续下,要是水涨到窝棚底下,蛇就会一股脑儿钻进窝棚里来,那时……老龚戛然止住。

我的想像力却不肯戛然而止,我的眼前映现出千百条蛇缠绕窝棚的恐怖情景。我的嘴里呼呼直吐冷气。我下意识地转头看看陈涛,陈涛的身子摇摇晃晃,我赶紧把他扶住,问:你咋啦,老陈?

我,我不行了,陈涛有气无力地说:我发晕,头痛,蛇毒一定是跑到脑子里去了。

我要把陈涛扶进屋里。我也不想再面对这些可怖的蛇了。

等等。老龚伸手拦住,我看见他眼里的一抹亮光,他指指水边那排“蛇栅栏”,以命令的口气说:老陈,你从里面指出来咬你的那种蛇。

陈涛瞪着老龚,不动。

老龚严肃地说:老陈,这可是个机会,认出来我就知道是哪样蛇咬了你,有益处。

我明白了老龚的意图,觉得眼下确实是个机会,不应错过,便帮着老龚动员陈涛认蛇。

在我和老龚一再劝说下,陈涛同意认蛇。我们三人紧靠在一起跨出窝棚门,极慢极慢地向蛇驻守的水线挪步。我感觉到陈涛的身体在剧烈地颤抖,他此刻的懦怯与往日捕蛇时的骁勇判若两人。真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我们肩并肩向蛇阵靠拢,这种怪异的冒险,我敢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要不是我亲身经历,任别人说破天我也不会相信世间会有这等事。而这就是我、陈涛和老龚落难犯人的共同经历。当我们走到离蛇阵三步远光景时我们站住了,这时已能看清蛇的模样。我轻声问老龚前面的这些蛇会不会窜上来咬我们,老龚说关键是不要惊吓了它们,只要它们没觉察到有危险,便不会向人进攻。我又问老龚怎样认出毒蛇无毒蛇。老龚说这可不是一时半晌能教会的。从头、形体、花纹颜色都能分辨出来,不过最简捷的方法是看它的眼睛,看它的眼睛是凶恶还是平和,凶恶就是毒蛇,平和就是无毒蛇。我惊疑地问:是不是奇谈怪论?老龚说:不是。其实不仅仅是蛇,世上任何生灵都能从它的眼睛里看出是善是恶有毒无毒。我说:人也有有毒的吗?老龚说:人毒最歹毒,伤人没救。老龚总是有奇谈怪论,到了这种时刻仍然不改初衷。老龚伸手指着正前方一条把头昂得高高的黑头褐身有红色窄横纹的蛇,说:这是条赤链蛇,属无毒蛇。捕食鱼、蛙、蟾蜍和蜥蜴,分布于我国从南到北几乎所有的地方。陈涛,就以这条赤链蛇向两边一条一条地看仔细。

陈涛诺诺。将怯怯的眼光投向前面水边上的“蛇栅栏”,这时老龚就指点着蛇阵为我和陈涛介绍着蛇:看这是鸟风蛇,游蛇科,无毒蛇;这是黑眉锦蛇,游蛇科,无毒蛇;这是龟壳花蛇,又叫“烙铁头”,蟾蛇科,毒蛇。你们看它的眼是不是同别的无毒蛇不一样?不一样,陈涛说。不一样,我说。我们两个人的声调都有些抖,两眼紧盯着被老龚指出的那条毒蛇,生怕它一跃而起向我们袭来。恐怖中我听老龚问陈涛发现没发现咬他的那种蛇,陈涛说没发现。老龚说那就只有绕着窝棚往前找了。听老龚这么一说,我和陈涛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两腿打战。绕窝棚找蛇,实际上就是绕着蛇阵转圈,那状况就像检阅一支水陆两栖仪仗队一般,人与蛇可以说是擦肩而过,一旦有了事变就完全猝不及防没有退路,老龚怎么能想出这样的主意?盯着老龚那张变形变得可怖的脸我们不动。老龚见状只好作罢。他想了想,说前面没有,那就从窝棚后窗看有没有。反正得认出那条蛇来,不然不好办。这倒是一个安全可行的办法,我们立即响应,退到窝棚里,又一齐趴在后窗上往外看。看到的情景和在前面看见的一样,也是沿水线铺着一排五颜六色的“蛇栅栏”。这就意味着我们的窝棚已被蛇们包围得水泄不通。这种处境让我们不寒而栗。我看见了!陈涛突然凄声叫道:就是它!就是它!这瞬间我像突然被窜上来的蛇咬了口似的跳了一下脚,用手使劲搂抱着一边的陈涛和另一边的老龚,此时陈涛的身体抖得更凶,眼睛里透出极度恐怖,好像这条被他认出的蛇会前赴后继为它的同类再咬他一口那般。老龚很冷静,朝陈涛指的那条蛇看看,然后说:把窗关严。

你没事了,咬你的不是毒蛇。老龚说。他的精神已有些不济,说话有气无力。

老龚你,你不是骗我吧?陈涛仍不敢相信。

咳,我骗你干啥哩,要骗你还用得着费这么大的事么?老龚说。

我问老龚:不是毒蛇,为啥老陈有中毒症状呢?

陈涛很警惕地听老龚的回答。

老龚喘过几口气后说:老陈是重感冒,昨天淋了雨,又以为叫毒蛇咬了,连惊带吓,主要是心理作用,就……据说癌症病人十有八九是吓死的。

我点点头,说:要是找不到这条蛇老陈没准也会……老陈,这遭没事了,放心吧。

陈涛仍将信将疑,又连着追问老龚是不是骗他,当他认定老龚不是给他吃定心丸,而是真真实实的,才完全解除了心理负担,顿时焕发出精神来。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说:哦,不晕了,也不疼了,真怪,人的心理作用怎么这么有效呢?

我觉得陈涛被蛇咬就像演出了一场悲喜剧,让人哭笑不得的。我问老龚咬陈涛的究竟是什么蛇。这时老龚已合上了眼,他闭着眼回答说:那是条滑鼠蛇,游蛇科,无毒……说着老龚睡过去了。

这时陈涛想起我昨晚烙饼的事,问:老周我真的饿透了,饼烙出来了吗?我把饼拿给他,他就坐在铺上狼吞虎咽起来。我知道这与昨晚是完全不同的,昨晚他是为死而吃,现在则是为生而吃了。老陈吃饭的时候我心里老装着一件事:蛇将要把我们围困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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