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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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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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的,要讲关系在清水塘农场我与他可以说是最近的,学友、舍友、难友,还有棋友,不是岁寒三友是四友,各方面都占全了。可他并不讲交情。一肚子气在路上不好发泄,满身乱窜,顶得肝疼。也算他倒霉,割麦的时候我发现了他的偷懒伎俩,按规定每人割四垄麦,而他只割三垄。其实只要仔细观察,三垄四垄是分得清的,但包括管教在内的所有人都不会想到有人竟敢在这上面做手脚,何况割麦又是齐头并进的,张三的垄李四的垄根本没什么界限。于是仰仗脑瓜灵光的李德志就钻了这个空子。我发现也极偶然,发现后早晨的那股火又冲上了头顶,我不经任何思考冲口就喊:李德志你他妈割了几垄麦子?嗯?!你他妈说说你割了几垄麦?!他傻眼了,直起腰瞪着我看,周围的人停下来向我俩这边看,带队的郝管教也闻声过来了,问是怎么回事。事实上这时我已经后悔了,可事情到了这一步这时就是不想报告也不行了,我就如实报告说李德志只割了三垄麦,比别人少割一垄。郝管教查了查证实我的报告属实,也愤怒了,朝李德志劈头盖脸地一顿批。看来人人都是在学习中不断进步。郝管教如今训起人来无论腔调还是用语都向于队长靠拢:你他妈李德志少给我打马虎眼,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刚刚判了刑还不思悔改,嫌刑期短了是不是?再给你加上几年好不好?!听郝管教说这个,我的心不由咯噔一下,想李德志刚由“内矛”升级为“敌矛”够倒霉的了,我这么一告对他可是雪上加霜。我是叫他气糊涂了才忘了这一层。我的头嗡嗡地响,只见郝管教的嘴唇翕动,却听不见他说的什么。晚饭后班里开李德志批判会,都发了言,我没发。高干不断催促老周就剩你了,没个态度?我火了,朝他骂道:你他妈个“老二”发昏了是不是?李德志是我揭发出来的难道这不算个态度?!你还想要个啥态度?再要态度就是把你这老二的“老二”剁下来喂狗。这一通骂够粗俗的了,我自己都没料到我已粗俗得如此可以了。高干被这劈头盖脸的一通臭骂骂傻了,嘴张得老大放不出声来,他同样没料到我会这样。过会儿他说话了,两个字:散会。这一天我告了李德志又骂了高干,完全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怨愤,根子就是知道了冯俐的坏消息。这个坏消息就像一碗卤水倒进了豆浆里,点出了豆腐,这豆腐就是恨。我恨……

7月11日:收完了麦子,休息。竹川的儿子来场。

——俗语道砍倒胡秫显出狼。现在农场割倒了麦子,却没有如于队长所预言现出竹川的尸体。这证明竹川逃跑成功,起码是逃出了清水塘地界。在劳改单位,犯人潜逃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不稀罕。如果这个犯人人缘好,逃跑后大家会惦记着他的安危,真正的哥们儿还会暗暗为他祈祷。要是被抓回来,面对难友被处重刑的结局,大家会替他难过,这就是常言所说的兔死狐悲吧。我是惦着竹川的,也为他祈祷。后来的日子因为累得心力交瘁,顾不得多想了。今天当管教带着一个陌生少年来到监舍,我立刻就想到他是竹川的儿子,同时也意识到竹川已不在人世了。经询问证明我的猜测不错,竹川确实死了,死在家中。来者是他的儿子,叫竹涛,他来收拾父亲的遗物。“不信能跑得出清水塘能跑得出中国?”于队长的这句话再次灵验。

7月13日:小竹涛今天走了,带走了他父亲的遗物。

——小竹涛在农场住了两天,因招待所没有地方,管教同意住在他父亲生前住的地方,铺位空着,铺盖现成。对这种安排我们都在心里嘀咕,觉得有些不吉祥,当然是对小竹涛而言。

他长相不大像他的父亲,但一举一动都有他父亲的影子,特别是走路时的背影。他的模样清秀,身材细挑,如果孩子定像父母中的一个那他一定像他的母亲。我们问为什么母亲没和他一起来,他说母亲不来好,至于为什么不来好,他没说,我们也不好再问。其实也用不着问。小竹涛确实很懂事,有点少年老成的意思。他默默收拾父亲留下来的东西,有时把一样东西看好久,看得眼泪汪汪的。他不仅睡觉睡在班里,吃饭也随我们吃,不摸底的人会以为来了个少年犯。说起来我也算是他父亲的生前友好,因此从内心对小竹涛有一种特殊的感情。

也许他感受到了这一点,向我询问许多事情,关于他的父亲。我也向他询问一些事情,同样是关于他的父亲。我们就像互通情报那样,让父亲竹川和难友竹川在各自的心中得以完整。

收拾完东西后小竹涛又在农场多呆了一天,他要求看看他父亲平常干活的地方。获准后他跟着我们来到了农场田地里,他这儿转转那儿看看,从日头出山到落山。小竹涛走后我很懊悔没让他留下详细地址,我说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懊悔。在劳改农场任何人都忌讳说“再见”这个字眼,分手时大都是道一句“多多保重”,可我在心里希望能再次见到小竹涛,没有地址就成了一只断线的风筝。

7月16日:“历史是惊人的相似。”去年的这一天我来到清水塘农场,也是在清水塘边劳动,带队的也是佟管教,也是“赤日炎炎似火烧”。

——到清水塘服刑整整一年了,就是说已度过了十分之一的刑期。老资格犯人总结经验说刑期的头一年是最难熬的,很漫长,而过了头一年后面就好过多了。至于以后的日子好过不好过现在还不知晓,可我清楚这头一年确实是难熬的,日子像凝固了,真像一首大跃进民歌所咏“一天等于二十年”的。想想这一年对我意味着什么呢?我有了多大的变化?劳改干部们言之凿凿要把我们改造得“脱胎换骨”改造成新人。如果真有其事,那么这一年的刑期就能使人比来时“新”了许多。“脱胎换骨”自然包括面目和精神两方面。对面目的改变,我们自己是无法察知的,在农场里找不到一面镜子(不包括管教的住处),谁要想看看自己的模样只能像那句骂人的话“撒泡尿照照”。如果说有镜子那就是同类的眼,“某某你的脸上有块灰”,“某某某你的眼咋红了”。当然,管教也是面大镜子,“某某变得结实多了嘛”,“某某某改造很有成效变成地道的庄稼汉了嘛”。管教在说这种话时透着十足的满意,就像一个拳击教练看见自己弟子四肢发达起来所萌生的那种成就感。可以说面目的变化是必然的,任何一个来劳改的人想不改变也是不成的。事实上也没人排斥这种改变。在这里任何人都不会从审美的角度去审视其他人,一切都从实用出发,大家会公推强壮的大个子去干某件别人无法胜任的苦活重活,这理所当然。反过来强壮的大个子又支使灵巧的瘦小人跑跑腿,也似乎名正言顺。说起来生物界也真是奇妙,所有物种都依照生存原则,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也同样。人到了劳改农场就应该变成一个“正宗”的犯人。据说有一个犯人从农场跑出去在很远的地方被农民逮住了,那个犯人并没穿囚衣,也没露光头,问那农民怎么知道他是从劳改农场跑出来的,那农民不假思索地说我看他那副熊样就像个犯人。劳改生涯会自然而然地给人打上一种印记,有的犯人出狱后看见穿警服的人不自觉地会蹲下,甚者尿裤子。当然上面所说的情况就不完全是机体发生的变化了,关于犯人精神的改变,这一点管教倒没怎么说对。管教所说的“脱胎换骨”只是一种高压下的表相,或者说是一种伪装。我们是因讲了真话而获罪,而现在为了“赎罪”却不得不大讲假话,做有损人格的事情。早知不讲假话是不可能的,那么当初又何苦要讲真话呢?我们都为在劳改农场的不光彩表现而自卑,看不起自己,有罪愆感,渐渐在心理上觉得自己就是个罪人。一个人从无罪到获罪,再到自觉将自己归于罪人一族,这真是可悲,这是一种怎样的变化?是一句“脱胎换骨”能概括得了的吗?还可以进行一下比较,以校园里的我们和这里的我们比较,校园里的我们尽管其中也有品行不端的人,但大家还有一个通常的道德规范来遵循,老师有老师的样子,学生有学生的样子,总还是一个“人”的样子,但这里的我们早已没“人形”了,说得难听些都变成一些狗,像狗一样的听命于人,像狗一样的摇尾乞怜,像狗一样的不知羞耻,还有许许多多的像狗一样的厮咬同类。我们已不是人,是“非人”,反右运动的“伟大”之处正是将人变成了非人,上述就是我服刑满一周年的切身感想。

7月29日:黄管教又写了一首很棒的诗,看来文化已不专属于读过大书的人。

——还是解若愚告诉我,黄管教登在黑板报上的诗仍然属于泰戈尔,看来捉刀的神秘人要么手头有一本泰戈尔诗集,要么已将泰戈尔的诗背得滚瓜烂熟。

8月4日:吴启都病了,管教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允许吴妻到管区探视。

——吴启都发病后曾到场医疗室诊治过,没查出病因,视病状大家都推断是肝的问题。脸色黑灰,人瘦成一把干柴,恶心呕吐。因医疗室没有床位,人被退了回来。我们出工后他一个人留在监舍里,每次收工回来都见他在昏睡。在这种情况下队领导恢复了他的家属探视,开始是一周一次,后来病情加重,放宽为两天一次。齐韵琴每回都带着儿子,早来晚去。如果来时我们还没有出工,就到队部接待室等着,我们下地后她便获准到监舍里。中午若我们回来吃饭,她须赶在之前回到接待室,我们出工了她再来。我们晚上收工回来齐韵琴已带着儿子走了,这状况就像猫捉老鼠似的。就是说尽管齐韵琴可以经常进到我们监舍里,但碰一次面也是不容易的,而碰面的机会大多在一早一晚的路上,我们出“城”他们母子进“城”,交错而过的时候我们可以较为清楚的看见这娘俩。相对而言小建国要比他妈自由得多,中午他可以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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