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一九五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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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一九五七- 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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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试图寻觅到发病的触发物,由近而远看到的是:豆子(长在地里的及割倒在地的)、割豆子的同类、管教、持枪的警卫战士、刚长出绿芽的麦地、排着杨树的河堤、浑然一体的小村、灰色的劳教农场建筑、山坡上的点点绿丛、马鞍状的山头、蓝天……以上就是我看到的一切,也就是我所寄身的世界。这“一切”中究竟是哪一样冲击了我的神经?我百思不得其解。

10月22日:出公差为伙房收萝卜,同去的周从民违反纪律,被佟管教“绳之以法”。

——出公差是美差,这是不争的事实。而到伙房干活这差就是美上加美。因为伙房是食物的集散地,总能找到可吃的东西,有时是犯人伙夫见你看见食物那副馋相于心不忍,偷着给你。有时是趁人不注意偷。当然别人偷了给你和你自己偷不一样,而自己偷了送进口中咽下肚和偷了藏起来也不一样。后者被揭发出来就要受到处罚。周从民“违反纪律”就因为犯了这个忌。萝卜地在伙房的后面,大约有一百多米距离,我们十几个公差的任务是拔萝卜运萝卜。萝卜个头长得很大,青青的很诱人。伙夫班长默许我们吃。我大吃一顿,过足了瘾。而周从民不仅吃还想到以后也有得吃,他在拔萝卜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往地里埋。要是有所节制埋几个拉倒,也许能够得逞,可他很贪婪,一个接一个往地里埋。他这样做就走到了头,终被一个同类揭发出来。周被遣送回队。周的行为给二中队抹了黑,这是管教干部不能容忍的。佟管教怒喝一声:给我把他绳起来,先关一周禁闭。把某某“绳”起来这是佟管教独特的一种说法,按说不符合语法规范。正确无误的说法应是“用绳子把某某捆(绑、拴、吊、勒)起来”,在这里绳子是名词,捆、绑、拴、吊、勒是动词。佟管教却将名词当成动词用,对不对且不必说,反正他一句“绳起来”果真能将人“绳”之以法,不晓绳字在此处是做名词还是动词用。这次公差的结果是美差不美,周从民被关了小号,我吃多了萝卜辣得胃痛。

10月23日:吴启都的妻子和儿子来农场探视,妻子和儿子都要求他好好改造。

——我没有看见吴启都一家人相见时的场面,因此只能凭借想象。我的想象有三种情况:一是一家人相抱痛哭,泣不成声;二是夫妻相视落泪,惟有儿子扑到父亲怀里大哭,边哭边喊爸爸;三是像我记叙的那样,一家人相聚十分冷静,妻子告诫丈夫要好好改造,儿子要求父亲要重新做人,而为人父夫的则保证将老婆孩子的忠告记在心里。尽管我无从猜度实际情况究竟是三种情况中的哪一种,但我发现接见家人后的吴启都情绪很低沉。脸上隐约可见有泪痕(但又无法确定是相见时流的还是分手时流的)。我关注吴启都一家人的相见,不仅出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之心,也是为我自己。我寄希望吴启都给我带来渴望已久的消息,冯俐的消息。直到吃晚饭时才有机会与吴启都接近。我先是询问一下探视的情况,这仅是一个过渡,紧接着我便询问“东宫”究竟有没有一个……吴启都先怔了一下,接着狠拍一下自己的脑瓜,连连道歉说:对不起,我把这件事忘了,真的对不起!我没说什么。我能够理解他的遗忘,但心里却充满着无限的惆怅与失望。

11月4日:李戍孟书写反动小说被揭发,又以自杀相对抗。

——刚到清水塘我就知道李戍孟不断地在书写,其状态可以用公开写作秘密收藏来概括。前者是没法子的事,二十几个人挤在一间囚室里不想公开也得公开。至于所说秘密收藏其实也是猫盖屎罢了。犯人将自己所拥有的财产称为一碗一筷一铺一盖。而铺盖所占的七八十厘米面积便属于自己的领地,于是铺盖底下便是犯人暂存或藏匿东西的地方,如书籍、记事本、书信等。场方如果要对犯人进行检查,只要把褥子扯翻过来就成。李戍孟写作是公开的秘密,只要得空便写,想起他我眼前便会出现他盘腿坐铺埋头书写的一成不变的模样。写毕便将纸塞进褥子底下。对他写的内容说法不一,有的说他在写一本爱情小说,有的说写的是个人传记。这情况管教是掌握的,并未在意。不知什么原因又突然警觉,趁出工时搜出手稿。收工后李戍孟发现书稿丢失,立刻向班长竹川报告,竹川又向管教报告,管教说有人检举李戍孟在写黄色小说,以资解闷,队部拿去正组织人检读,等有了结论再说。就在这天晚上李戍孟上吊自杀,幸被上厕所的人发现救下。从第二天开始,场部便派专人将李戍孟看管起来,等候处理。出了这件事不仅李戍孟倒霉遭殃,弄得其他人也惶惶紧张。赶紧清理自己的铺下收藏,将有可能引起麻烦的东西偷偷处理掉。竹川出于对我的关心劝我以后不要再写了,一不留心哪句话就犯了忌。我对他说我写的符合思想改造原则,不会有问题。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犯嘀咕:“大事记”要不要继续写?已写的要不要处理掉?经一番思想斗争,最后的裁定是已写成的暂时保留。不再写下去,避避风头。

11月19日:李戍孟从小号放回。书稿业已归还本人。但须从此事接受教训。

——从日期上看,“大事记”已停了半个多月。重新提笔无疑与李戍孟的“平安无事”有关。这半个月其实也无“大事”可记,依然没有冯俐的消息,日子依然还是老样子:干活、吃饭、学习、睡觉。节气已是深秋,庄稼已收净了,田地里只有越冬的小麦一片片的绿,除此便是灰蒙蒙。气温也凉了,棉衣还没有发放,同类们为了御寒几乎将所有的衣裳都穿在囚衣里面,一个个显得怪模怪样。农活没有了,但犯人是不能闲着的(用管教的话说犯人一闲着便想三想四),于是便兴修水利,水利是无止境的,哪怕一年有十八个月也不用担心无活计可做。何况清水塘农场是个缺水的地方。我们二中队的任务是在农田里打机井。其余的队修一条引水长渠。比较而言,打井的活比修渠轻松。井底局促便于磨洋工。井下的人磨洋工上面的人也能受益。如果进一步比较,在井下干活又比井上受用,下面无风暖和,就像一座小暖房。犯人族中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公平,好事坏事都须对等。于是人分成两班,井上井下轮换。这一切用不着管教分派,犯人自己会做得井然有序。回想到清水塘度过的一夏一秋,眼下是好过的日子。不仅活轻,吃的也比较好。这半个月来,还有一件事值得欣慰,就是那满眼是血的怪病没再犯。这半个月来还有一件事使我感到疑惑:眼没了问题耳朵又出了问题。井上作业时每当我的目光凝望着东南方向的“东宫”,耳畔便隐约听到冯俐的歌声。是那首她喜爱的《西波涅》。我十分疑惑,不知这歌声出自冯俐之口,还是出自自己的幻觉。“东宫”从前那茂密的绿阴已经疏落,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舍在山坡上显形。那苍凉的景象使人的心里也变得苍凉,但屏障不再,又使人感到距离忽地拉近,我曾想询问别人是否也听到了歌声,而我几次欲言又止,我知道我是害怕希望的失却。希望是好的,哪怕是自欺欺人也不要破灭。啊,我的冯俐,我们的《西波涅》:

西波涅你像朝霞般一样美丽西波涅

小夜莺在那月夜歌唱你呀西波涅

你的嘴唇,甜甜蜜蜜像一朵玫瑰花引蜂来采蜜

西波涅我的幸福就是你呀西波涅

这似真似幻的歌声一遍一遍撞击着我的心扉。

12月2日:今天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去打井工地的路上李戍孟吟出一句“大雪满锨镐”。

——我一直在想,李戍孟究竟写的是什么作品,以令他视为与生命等同重要。又显然没有政治色彩,否则场方便不会归还与他。另外我还有一个疑惑:既然他的写作是管教默许了的,为什么又突然搜了去检查,这其中一定会有什么过节。我是一个好奇的人,总想把不明白的事情弄清楚。就是在他吟出“大雪满锨镐”的那个雪天,三转两转,我和他同时下到井底。我趁机向他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他怀疑是高干向管教进了谗言。因为在这之前高干曾向他“借阅”手稿看,被他拒绝。不想高干不死心,几天后又提出“借阅”,说在这鬼地方连女人毛都不见一棵,生活太枯燥乏味。有篇爱情小说看看也能多少解解闷。李戍孟一听这话马上警觉,怀疑高干偷看过他写的东西,遂向高干提出质问。两人闹得不欢而散。第二天就发生了搜查的事。我觉得李戍孟怀疑高干作鬼是有根据的,从各方面分析高干做这种事的可能性最大。他一向对右派犯人持敌对态度,有机会就向管教打小报告,另外就品性而言他也属于对“爱情小说”感兴趣的那种人。事实上他身陷囹圄也就是栽在所谓的“爱情”上。他从小参加革命,很有工作能力,也善于巴结迎奉,因此不断得到升迁,到三十几岁官已经做到正县级。如果不是流氓成性,官还会做得更大。可是没有这个“如果”,他的官不仅做到了头,还一级一级的往下降。用他的话说怪只怪自己的“老二”不争气,“老二”不规矩一次,降一级,再不规矩一次,再降一级。三降两降就降到了个科级,调到一家小仪表厂当了厂长。如果就此接受教训将自己的“老二”看管住,当个几百人的小朝廷也蛮不错。可同样没那个如果,没过多久,“老二”又给他惹了事(他执意将“老二”从“自己”身上分离出去,不知出于什么逻辑)。这次的事情颇有点戏剧性,一个青年女工到他的办公室去告状,状告同组一个师傅对她动手动脚。他闻听一下子就来了精神,立刻向前询问那男工手脚怎么不老实,女工虽然害羞,可在厂长面前又不能不实说,就说那人摸了她的奶子。他又问摸的是哪一个,女工指指自己的一个乳房说这一个。他立刻显出极其关切的样子,正告女工说奶子是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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