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海孤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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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海孤雏-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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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以及黑弗诺大港的高塔、桥梁、旌旗,立时让她感到熟悉。来锐亚白的访客经常被带来看这把扇子,众人都同意,这是整个村子里最贵重的东西。

她欣赏扇子,知道这会让老人非常高兴,也因它的确非常美丽。然后他说道:「你在过往旅行途中,没看过多少这样的好东西吧?」

「没有,没有。整个中谷都没有这样的东西。」她说道。

「你住在我村屋时,我有没有让你看另一面?」

「另一面?没有。」听到这回答,老翁说什么都要拿下扇子,不过得是她爬上去,小心翼翼解下扇子,因为他眼睛不好,也爬不上椅子。他紧张地指挥她,她将扇子放在他手中,他老眼昏花地检视,半闭双眼以确定扇骨可自由滑动,然后收起扇子,转面,交给她。

「慢慢打开。」他说。

她依言展开。扇折缓移,龙也同样缓移。淡雅细致地绘在泛黄丝绸上的是浅红、蓝、绿色龙群移动、群众,如同另一面的人像群众在云间、山峦间。

「把它举起来,对着光。」老阿扇说道。

她照做,然后看到光线穿透扇子,让两幅画合而为一,云朵及山峦化为城中高塔,男女背有龙翼,龙亦以人眼望出。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喃喃道。

「我现在看不到,但它在我的脑海里。我没让太多人看。」

「这真是非常奇妙。」

「我一直想拿给老法师看,」阿扇说道:「但忙着忙着就忘了。」

恬娜再次将扇子迎光转动,然后将它照旧架好。龙隐藏在黑暗中,男女在白日下行走。

阿扇接着带她出去看他养的一对猪,长得十分健壮,慢慢养胖,打算秋季制成香肠。他们讨论了石南提馊水的缺点。恬娜问他,能不能要块零头布帮小孩做件洋装,他非常乐意,为她拉出一大匹细致亚麻布;而他的学徒,一名年轻妇女,在宽大织布机上蹙眉埋首工作,仿佛将他的孤僻连同技艺一并学起。

走路回家时,恬娜想,让瑟鲁坐在那织布机面前,便足以谋生。虽然大部分工作时间很枯燥,不断重复相同动作,但纺织是门高尚手艺,在有些人手中甚至是高贵的艺术。所有人都认为,织工因常关在门内工作,所以比较害羞、经常未婚,但他们依然受尊敬;而且,在屋内的织布机前工作,瑟鲁便毋须让人看到她的脸。只是那只枯爪般的手呢?那只手能丢梭子、排织线吗?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难道她要躲一辈子吗?

但她还能怎么办?「知道她的人生会如何……」

恬娜要自己想点别的事情,想她要做的洋装。云雀女儿的洋装用家里的粗糙手织布做成,跟泥土一样朴素。她或许可以把这块布一半染黄,或用沼泽的红茜草根染红,然后搭配一片白色围裙或罩裙,缀上花边。难道这孩子就该藏在黑暗中的织布机前,裙子上永远没有花边吗?如果她小心裁剪,应该还余足够的布做件衬衣和第二条围裙。

「瑟鲁!」近家门时,她喊。她离开时,石南与瑟鲁都在金雀花牧地里。她又喊了一次,想给瑟鲁看布料,告诉她洋装的事。石南从泉屋后走出,用绳子拖着西皮。

「瑟鲁在哪儿?」

「跟你在一起。」石南回答如此平静,以致恬娜开始四下张望,直到她了解,石南完全不知道瑟鲁在哪儿,只是说出自己所希望。

「你把她留在哪儿?」

石南完全不知道。她以前从未让恬娜失望,似乎了解瑟鲁必须像山羊一样随时照看。但或许一直明白这点的是瑟鲁,所以让别人随时看得到她?恬娜如此想,而石南既然无法提供明确指引,她只好开始四处寻找、呼唤孩子,却毫无回音。

她尽可能远离悬崖边。从她们到这里第一天起,她就对瑟鲁说过,因为单眼视力无法明确判断距离或深浅,所以绝不可以单独走到屋下陡峭草原,或沿北边陡崖走。孩子听了她的话,她一直都很听话。或许小孩子健忘?但她不会忘记的。她可能不知不觉靠近崖边?她一定去了蘑丝家,没错,因为昨晚她独自去过,她会再去那儿。一定是。

她不在那里。蘑丝没见到她。

「我会找到她,我会找到她,亲爱的。」她安慰恬娜,但她未依恬娜期望,沿着林径上山找人,而是开始结起头发,准备施寻查咒。

恬娜跑回欧吉安屋内,一再呼唤。这次她望向屋下陡峭草原,希望看到一个小小身影蹲在大石边嬉戏。但她只看见大海在逐渐崩落的草原彼端,漆黑且波纹连连,让她感到晕眩而沮丧。

她走到欧吉安墓边,然后更深入一小段林径,叫唤。她穿过草地折返时,那只红隼正在上次格得看它打猎的同一点盘旋狩猎。这次它俯冲、攻击,利爪抓着某只小动物飞起,往森林快速飞去。它要去哺育雏鸟,恬娜想。经过晒在草地上的衣物时,各种思绪非常清晰明确地穿过她脑海:衣服干了,该在天黑以前收拾;她必须更仔细搜寻屋子附近、泉屋、挤奶棚。这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想把瑟鲁变成织工、把她关到黑暗中去工作、要她保有节操,才会让这一切发生。欧吉安说「教她,教她一切,恬娜!」时;她知道不能弥补的错误必须升华时——她知道那孩子托付予她,她却失职、背信,失去她,失去这唯一最大的赠礼。

她进到屋内,搜遍屋舍中每条走廊,再次探头进壁龛,还绕过另一张床,最后口干舌燥,为自己倒了杯水。

门后立着三根木棍。欧吉安的巫杖与拐杖在阴影中移动,其中一道影子说:「在这里。」

孩子蹲踞在黑暗角落中,整个人缩成一团,看起来不比小狗大多少,头埋到肩膀里,手臂与腿紧紧曲起,唯一的眼睛闭着。

「小鸟儿,小燕子,小火苗,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有人对你做了什么?」

恬娜抱着如岩石一般闭缩僵硬的小小身体,在臂弯中轻轻摇晃。「你怎么可以这样吓我?你怎么可以这样躲着我?我好生气啊!」

她哭泣,泪珠落在孩子脸上。

「喔,瑟鲁,瑟鲁,瑟鲁,不要躲着我!」

一阵颤栗窜过纠结四肢,终于慢慢放松。瑟鲁动了动,突然攀住恬娜,将脸埋入恬娜前胸与肩膀间的凹隙,更用力攀着,死命抓紧恬娜。她没哭,她从不哭,或许她的泪水已经烤干了。她没有泪水,但发出一段长长的哀鸣啜泣。

恬娜抱着她,摇着,摇着。非常、非常缓慢地,紧绷的握力开始松弛,头稳稳枕在恬娜胸前。

「告诉我。」女人喃喃道,孩子软弱、粗哑地悄声道:「他来了。」

恬娜最先想到格得,而她仍因恐惧而灵敏的思绪一发现这点,发觉「他」对她来说是谁后,顺道挖苦地笑了笑,继续搜寻。「谁来了?」

没有回答,只有一股由内而发的颤抖。

「一个男人,」恬娜轻轻说:「戴皮帽的男人。」

瑟鲁点点头。

「我们在往这里的路上看过他。」

没有反应。

「那四人……我对他们发火的人,记得吗?他是其中之一。」

但她想起瑟鲁当时一如平常在陌生人前,头压得低低,藏起烧伤部分,不敢抬头。

「瑟鲁,你认得他吗?」

「认得。」

「是你……是你住在河边营帐时认得的?」

头点了点。

恬娜的手臂环紧她。

「到这儿?」她说,同时所有恐惧变成愤怒,变成火棒般燃烧她全身的愤怒。

她发出似笑的声音:「哈!」然后想起凯拉辛,如凯拉辛的笑声。

但对人类及女人来说,不是这么容易。这簇火必须收敛。必须安慰孩子。

「他看到你了吗?」

「我藏起来。」

恬娜顺着瑟鲁的头发,终于说:「瑟鲁,他永远碰不到你。听我说,相信我:他再也不会碰触你,他再也看不到你,除非我跟你在一起,而到时他得应付我。你懂吗?我的宝贝,我的珍宝,小心肝?你不必怕他,你不能怕他。他要你怕他,他吞食你的恐惧维生。我们要饿死他,瑟鲁,我们要让他饿死,直到他开始吞食自己,直到他因为啮咬自己双手骨头而呛死……啊,啊,啊,别听我现在说的话,我只是生气,只是生气……我脸红了吗?我现在是不是像弓忒女人一样红?像龙一样红吗?」她试着开玩笑,瑟鲁抬起头,从自己皱塌、颤抖、火蚀的脸回望她,说:「是的。你是红色的龙。」

光想到那男人进到屋里、走到屋里,过来看看他的杰作,或许还想做点修改,恬娜便感觉那不像念头,而像阵恶心,令人欲呕,但反胃感在愤怒之下燃烧殆尽。

两人站起身去洗把脸,恬娜认定自己现在最强烈的感觉是饥饿。「我饿扁了。」她对瑟鲁说,然后摆出丰盛的一餐,有面包、奶酪、以油与草药浸渍的冷豆、切片洋葱和干肠。瑟鲁吃了不少,恬娜也吃了很多。

两人清理桌子时,她说:「瑟鲁,现在这段时间我完全不离开你,你也不会离开我,对吧?我们现在该去蘑丝阿姨家,她本来正准备着找你的咒语,但现在她可以不用忙了,她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

瑟鲁驻足不动。她朝大开的房门瞥了一眼,瑟缩躲开。

「我们还得一路把洗好的衣物收进来。到家后我让你看看我今天拿到的布,好做件洋装,做件新洋装,给你的。一件红洋装。」

孩子立定,逐渐缩回自己的内心世界。

「瑟鲁,如果我们躲藏,就只是在喂养他。我们要吃喝,然后让他饥渴而死。跟我来。」

对瑟鲁来说,这份困难,这通往外界门口的阻碍,难以言喻地巨大。她退缩,将脸藏起来,颤抖、踉跄地走。迫她跨越是残忍的,赶她出现是残忍的,但恬娜毫不怜悯。「来吧!」她说,孩子跟上了。

两人手握手穿越草原走向蘑丝家。瑟鲁好不容易抬头望了一两次。

蘑丝见到两人并不意外,却带着某种奇异、警戒之色。她叫瑟鲁进屋内看看环颈鸡的幼雏,要她挑两只带回家。瑟鲁立刻消失在她的庇护所中。

「她一直在屋子里,」恬娜说:「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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