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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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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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名狱吏忙将一只茶盏递上,来俊臣递到李成器唇边,笑道:“喝一口吧。”李成器跪了一夜,两腿痛得没了知觉,已不似昨晚那般难熬,虽是眼前一阵阵昏黑,神智倒还清楚。他昨晚直如在地狱的刀山油锅里呆了一夜,心下已不存任何生望,想是恐惧已过了极限,反倒有些无畏。此时被来俊臣几根冰凉手指捏着脸,胃里阵阵翻江倒海地恶心,他拼着浑身力气,将脸偏了过去。

他如此倔强,倒是让来俊臣怔了怔,随即一笑道:“殿下不愿喝,就罢了。放他下来。”几个狱吏上前拆了李成器的锁链,又给他手上重套了镣铐,将他拖到牢房中心。李成器跪了一夜,两腿早已僵硬,倒在地上,小腿便伸不直了。来俊臣笑道:“替殿下将腿脚理顺了。”狱吏们会意,有两人上前按住李成器的身子,便有一人捉住李成器的足踝,将他小腿骤然绊直。

李成器在昏昏沉沉中,只觉双腿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像是有人拿巨锤将骨头砸碎,将骨髓都敲了出来,又似筋脉被生生挑出来扯作几段。这痛苦是如此暴虐刚劲,来势汹涌,与皮肉上受笞打的钝痛不同,与昨晚跪在锁链上针扎般的刺痛也不同,若非亲身领受,他实在想不出,在日月临照的人间,也会有这样可怖的痛苦。他原以为自己靠着信念可以承受住折磨,可是事到临头才发现,在这个被剥夺了为人的最后一点权利的地方,人的信念会变得如此无能为力。他的身体已经全不由自己做主,而任凭别人将它的每一个器官,每一寸肌肤,都变成痛苦的根源。

李成器惨叫一声,痛得失去了理智,他早已干涸的泪水在一瞬间又倾泻而下。他的手指痉挛地抓着镣铐上的铁链,似乎那是在三途深渊中唯一可以依凭的一根稻草,轻轻一声响,他的一枚指甲齐根折断,鲜血立刻涌上来,他竟丝毫不知。饶是那些狱吏见惯了此等情景,还是用了吃奶的劲,才能将这个痛得发疯的人重新按在地上。

来俊臣微微笑着,他总是欣赏自己用精妙的、环环相扣却又不致让这人死去的手法所创造出的痛苦,这等心智,是阵前杀人如麻的粗鄙武夫所无法比拟的。他蹲在一旁静候李成器惨叫声哑下去,变成了筛糠一般的剧烈颤抖,才轻笑着道:“殿下,阿史那元庆与范云仙都已畏罪自杀,这案子便落在你一人身上。你素知陛下的性情,不是你熬得一时,就能候到她老人家回心转意的。”

李成器的上下牙关打着颤,在他模糊的意识里,他的双腿已经断了,他成了一棵细小的被踏断的草茎,原来人命如草芥就是这个意思。他这一身血肉,得自父母,归本溯源得自祖母与大帝,若祖母想要,便收回去吧。他数十载可笑的荣贵,用这一身骨血来报偿,到了十殿阎罗前,是不是可以坦荡地求一个来世与这龙楼凤阙两不相欠。

李成器喘息了半日,那撕心裂肺的痛楚才稍稍缓和了些,他喘息着去望来俊臣,道:“成器有罪,唯死而已——若问谋反,实无可对。”来俊臣笑道:“殿下,你死了,结不了案子,我就只好请你那几个兄弟来问一问了。”李成器身子微微一抽搐,黯淡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冷意,摇头道:“我……我不信。”来俊臣来俊臣第一次见这温润柔脆的少年有这等神情,倒是愣了愣,道:“不信什么?”李成器闭上眼道:“我不信,陛下便任由你们,啄尽了皇孙。郅都张汤,可为大人……前车之鉴。”

来俊臣面色一冷,哼了一声道:“殿下与我说未来因果,偏我是个不信天命的人。”他拿起李成器淌着血迹的手,眼角瞥了瞥墙角道:“殿下的手是弹琴吹笛描丹青的,金贵,毁了多可惜?——先用拶子吧!”

二十名宫女手提鹊柄莲花香炉,分两行站立在堂下,太平公主缓缓从她们中走过,时不时将婢女的手臂稍稍抬起些,道:“后日上元至尊要至白马寺礼佛,你们手中的香炉是要供于佛前的,一路上不可令香火熄灭,不可左顾右盼。我也知你们抬着手臂半日辛苦,回来我自有赏赐,知道了?”那些宫女已经这样姿势站了一个时辰,手臂早就酸软不堪,冬日里额头上也微微出汗,神情却不敢有丝毫懈怠,齐声道:“喏。”太平公主挥了挥手,那些宫女暗暗送了口气,才提着裙裾鱼贯出去,右手却不敢放下。

太平公主望了一眼嘟着嘴跪在屋角的儿子,薛崇简跪得时间长了,无法挺直腰身,成了跪坐模样。太平冷冷道:“你存心跟我扛上了是不是?”薛崇简一边使劲儿揉着疼痛不堪的膝盖,一边负气道:“你答应了舅舅要照顾表哥,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极少听到儿子掉书袋的太平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啐了他一口骂道:“你读两句论语,就敢来诋诟你娘了?”她叹了口气,走上前轻轻拍拍薛崇简的头发道:“这次的事情,不比得他得罪了武懿宗,也不比得你做那些手脚。你也大了些,该懂得朝中局势了,你阿婆是以‘私谒皇嗣’的罪名拘捕他们,她是要告诉朝臣,你舅舅只是她的儿子,不是太子。”薛崇简咬着牙道:“我明白了,然后就会有趋炎附势的小人,去替武承嗣争太子位。”太平公主鼻翼微微一酸道:“所以这个时候,谁都能出面替你表哥求情,唯有阿母不行。”她低低道:“因为阿母,终究是姓李的啊!”她说出这句话,忽然打了个寒战,似是听到冥冥中那泪流满面的老父临终的叮嘱。她闭上眼睛,薛绍不是没有努力,她也不是没有努力,只是这世道人心,真的不是他们努力就可以扭转。

薛崇简急道:“难道阿母就不管我表哥了吗?他……他被抓去的地方,可是推事院!”太平的身子又是一颤,目光骤然变冷,语气有些急促道:“你愿意跪,就在这里跪着,这些日子,不许你再进宫!”她扯过自己帔帛,转身出门而去。

薛崇简静静望着母亲背影,屋中还留着些说不清的、飘渺如叹息的香味儿,这是被方才那些宫女手中香炉所留下的。世人们用心香供佛,泪烛浇天,却极少见有一二人的心愿真能被佛祖成全。他从进来跪下的那一刻起,其实就知道神佛不会救表哥,母亲也不会救表哥,他却仍是得来,他若不来,反倒惹母亲怀疑。

他想站起来,稍一动腿,便痛得“嘶”一声,向室中婢女道:“还不快扶我起来!”两名婢女忙上前搀着他双臂,帮他“哎呦”“哎呦”哼唧着站起身,见他面上犹有方才哭泣的泪痕,只觉眼前这副神情,颇有些与方才的悲戚焦虑不同,诧异道:“郎君,你没事了么?”薛崇简望了望那婢女,用手刮了下她的鼻子,道:“多嘴,有事也不与你相干。”

他竟是淡淡一笑,轻轻摸摸自己腰间的那把短刀。上一次,他生命中至亲之人被送入了那个地方,那时的他太小,小到没有心智去探求真相,没有力气去推开了丽景门那扇锁住人心、希望与轮回的石门。他记不得是哪一天,他忽然之间明白了母亲、舅舅、舅母、表哥他们眉间笑意里的悲苦,那一缕笑容如利刃般刺透他的记忆,疼得他浑身颤抖。他在梦里看见母亲的手轻轻拂过,她腕底的龙涎香飘荡在他鼻下,她笑着说:“你爹爹去长安了 。”若是可以选择,他宁可留在梦中,宁可让时光停留在那句谎言之上,他便可以永远怀着希望等待。

所有的梦都会醒来,却不是所有的等待都有结果。现在,他不能容忍这事再重演一次,他抬起头想,还有两日,表哥,你可千万等着我。

两日后便是上元,因午后皇帝要去白马寺礼佛,朝中大臣都随皇帝御辇从天津桥步行至白马寺。定王武攸暨一大早出门,肃清沿途察看仪仗,午饭时候却又折回了府邸来。他来到薛崇简房中,见薛崇简一人抱膝闷坐着,敲了敲门,微笑道:“花奴,你要的那东西,我给你弄来了。”

薛崇简立刻跳下床来:“啊,真的?”武攸暨见他连鞋子也不穿,忙叮咛道:“你防着受冻!”他从怀中摸出一页纸笺,笑道:“其实何必这样麻烦,阿叔派几个人,去替你将她直接来,岂不是好?”薛崇简摇头道:“那就无趣了,今日大节,我要给她个惊喜。”

看薛崇简这样,武攸暨心中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与太平成婚数载,薛崇简总是与他格格不入。非但冷眼以对,种种恶作剧层出不穷,他在家中行走,比在皇宫里还要如履薄冰。他总是自我安慰,等薛崇简大些就好了,不料昨晚薛崇简忽然求他,说是喜欢了一个歌妓,偏偏那女子被魏王武承嗣传去献过几回歌,教坊司揣摩魏王心思,生生是不敢给她脱籍。薛崇简便是求武攸暨为他谋这一纸脱籍文书来。薛崇简打开看了看,一笑揣进自己袖子道:“多谢阿叔!”

自己不惜得罪堂兄的一番辛苦,终是打动了薛崇简几分,武攸暨心中几分欣慰,又夹几分受宠若惊,憨厚一笑道:“不妨,不妨。”他问道:“今日外头热闹得很,你不随你娘去了么?” 薛崇简沉下脸哼了一声道:“阿母生了我的气,我才不去!”他又一笑道:“阿叔解了我燃眉之急,我也没什么谢你,请你喝杯酒吧。”武攸暨忙道:“不必,我还得赶回宫去。”薛崇简道:“回宫也是吃饭,阿叔是嫌跟我这小孩子喝酒没趣么?”武攸暨向来在薛崇简面前便有些畏缩,被他一激,便有些窘迫,只好笑道:“好吧,生受你了。原本今日不该饮酒,我们喝一点翡翠浓,不算破戒。”薛崇简一笑点头道:“听阿叔的。”

婢女忙在床案上摆了几道冷盘,又烫了一壶翡翠浓来,那酒产自西域,用大葡萄酿成,浆液碧绿如翡翠一般,因此得了这个名儿。虽说是酒,喝在口中却甘甜如蜜,酒劲也很薄,常常是女儿家的饮品。薛崇简为武攸暨的鹦鹉杯里斟了一盏,那杯子用一种海螺磨制,莹红若玛瑙,配这酒很是妍丽。武攸暨望着红碧相映的酒杯,心中有些感慨,当日掐着腰当街拦住他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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