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禀告陛下。”
“等等！”
安德烈安叫住他，阿希姆驻足回首，看到一大团灰雪撕棉丢絮般拉拉扯扯地坠下来，一瞬间遮暗了本就不甚明朗的天光。
朔风翻动着安德烈安的红发，盖住他的眼睛，打碎吹散了他的声音。
他说了什么，阿希姆没听清。
“……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我怕你担心，所以瞒着，今天已经确定坠毁，全船无人生还……”
……那团灰雪在空中爆裂，化为无数颗粒状的霰雪，纷纷扬扬，避无可避地打下来。
阿希姆深红色的军服上下了一场倾盆大雨，他将双手背到身后，隔着冰凉的丝绸手套，捏紧无故颤抖的手指。
他想，当我对这个世界感到厌倦时，我就会想到你。吾爱，只有你在这个宇宙的某个地方存在着，我才愿意忍受这一切。
但是你不在了。
你怎么能不在？
……
“你疯了！”
安德烈安追着阿希姆的脚步跑下台阶，两侧是十七根畸灵的大理石圆柱，头顶上方，彩色碎格子玻璃镶嵌的人像表情诡异地微笑俯瞰。
一片红色光斑亦步亦趋地跟在阿希姆脚边，他脊梁挺直，浅金色的头颅高昂，看似走得不快却将副官远远抛在身后。安德烈安追得辛苦，不顾辰宫内禁止喧哗的严令，气急败坏地高喊：“皇帝陛下不准你去叹燕星域，我也不会让你去的，你但凡还剩一丝理智，就不要做出违反军令的错事！”
声音经由空旷的大殿四壁回荡，震得两个人耳边都嗡嗡作响，阿希姆脚下稍顿，安德烈安连忙提一口气，快步赶上。
“红狮团需要你，陛下需要你，帝国需要你。”他放缓了语气谆谆劝解，“我们做了那么多的事不就是为了今天……”
他伸出一只手，从身后按住阿希姆的肩膀，因为不太习惯这样的肢体亲密而有些僵硬。
“跟我回去，向陛下请罪，说你不是有意要顶撞他，陛下会谅解的……还有三天时间，我和你一起整编红狮团，准备随同第二集团军前往亚哈斯星域——”
“我不会去的。”
阿希姆轻轻拨开他的手，回转身来。
两个男人彼此对视着，这一对共同出生入死逾十年的战友，身高相若，气势却迥然不同。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安德烈安轻声问，阿希姆了解他，贵族教养和文职训练，养成了他越是紧迫愤怒越是举重若轻的态度。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一句追着一句，声音越放越轻音调却越拔越高。
“你刚刚丢下皇帝掉头就走，你知道陛下可以治你的罪？宪兵委员会可以治你的罪？你不接军令，军事法庭可以治你的罪？”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吗？爱情和痛苦终将逝去，这世上唯一不朽的只有理想。”
“你不顾前程，背叛皇帝陛下和我们，抛弃你的理想，难道就为了一个女人！？”
“不。”阿希姆平静地打断他。“不是为了一个女人。”
“只为了‘那个’女人。”
这个世界只有理想才是不朽的，但她若不在了，世界与我何干？
☆、第六十八章 －Iwilltry
“我不会看着你发疯的……”安德烈安闭了闭眼，“你只要走出辰宫一步，红狮团、宪兵委员会、整个帝都的警察……全都会来追捕你。”
阿希姆垂眸想了想，他由始至终都表现很冷静，就像一个内里崩坏外表却完整得看不到一丝裂缝的瓷瓶。
一个真正的疯子。
“我尽量。”他说。
安德烈安气得浑身发抖，他当然知道阿希姆所说的“尽量”指的是尽量不杀人，此君对皇帝和权力本身由根上就缺乏尊重，他的忠诚是假的，臣服也是假的，某种意义上而言，他比杨欢更不可控。
“阿希姆，我不明白……你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阿希姆注视着安德烈安焦灼而困惑的神情，想起来陈曦以前也这么问过他，无论他的答案是什么，他们都不肯信，认定应该有更深沉的原因让他改变。
其实他从未变过。
他沉默地退后一步，立定，取下夹在肘弯里的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到头上。
“只要她活着，我会回来。”
……
阿希姆在辰宫的西侧门前停了一停，两边的守卫朝他敬礼，他微微颌首，注目徐缓敞开的雕花铁门，踏出左脚。
灰雪连绵不绝，有着锐利尖端的铁栅栏发出微不可觉的声响，黯淡天光投到深灰色湿漉漉的长街之上，白色横道线仿佛匍匐巨兽裸lu的脊梁。
阿希姆看到自己的影子斜长地拉出去，雪落无声，两名守卫木无表情地背枪、立定，退回原位。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正要迈出第二步，尖厉的警报声突兀拉响！
“嘀嘀、嘀嘀嘀——”
三长两短、三短两长，长笛短哨、短笛长哨，一时间不知多少类别由几个方向同时袭来的警报声，汹涌澎湃地淹没了他。
还有铺天盖地的光，刚刚还昏黄如暮的天色被点燃，炽亮的光柱交织成光牢，阿希姆抬起头，看到一队悬浮车由辰宫两侧升腾而起，挟云伴雾，杀气腾腾地逼向他！
“阿希姆绍尔上校，宪兵委员会收到指控，有证据表明你犯有一级叛国罪……”
“公民阿希姆绍尔，帝都警察署依法对你执行逮捕，你有权保持沉默……”
“上校，我是埃德温，我不想和你动手……”
好吵。
阿希姆皱了皱眉，没有理会两个已经惊呆的守卫，一个箭步蹿到长街中心，几辆悬浮车的光柱立即扫射过来，同时追踪而至的还有子弹。
“啪啪啪啪……”子弹敲击在水泥地面，清脆得像是小孩子调弄弹珠，阿希姆在疾奔中的身影微涩，落雪阻挠了他的判断力，到底还是遭弹片擦伤。
他没有在意这点轻伤，飞掠至长街另一端，皇帝陛下为了召示与民同乐，辰宫一直被各色民居团团包围，阿希姆速度不减，蹬踏在垂直的墙壁上，竟然凭着势头生生在墙面上走了半程！
强光像舞台的聚光灯那样牢牢追随他，子弹也跟着钉在他脚边，火花四溅里，阿希姆一掌拍在墙面，纵身跃起足足两米，翻越墙头，消失在光柱中。
……
阿希姆从第六户民居的后巷闪身出来，已经更换了一身军警的黑色制服，他压低帽沿，拉了拉大衣的立领，有点不习惯，总觉得像穿着联邦的军服。
这身制服的原主人被他塞进了垃圾箱，阿希姆在他怀里摸到昂贵的金星牌香烟，因此置疑他的操守。
他不慌不忙地走在大街上，宪兵委员会、红狮团、帝都警察署，三方执法机构的悬浮车像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蹿，刺耳的警笛声和扫射的光柱只会惊吓到无辜民众。阿希姆看到一名中年男子站在长街当中破口大骂，试图用双筒猎枪攻击悬浮车，他的小儿子握着拳头帮父亲鼓劲。
一队荷枪实弹的军警从面前跑过，阿希姆率先朝他们挥挥手，其中一位打手势问他去哪儿，他随便指向对面一辆悬浮车，后者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也不知道明白了些什么。
阿希姆撬开那辆悬浮车，这很容易，他滑坐进去，调出腕表里的地图与操作台连接，顺利地启动了引擎。
乳白色的气流喷涌而出，车前窗有短暂的瞬间被遮蔽，云雾散开以后，阿希姆看到前方昏沉沉的天空裂开一隙，不那么炽烈，却是真正的自然光线漏下来。
前路有光。
……
要去叹燕星域，他必须找到一艘能够进行星际航行的飞船，凑巧他知道有那么一艘，就在陈曦他们偷渡的私港。那是一艘退役下来的星舰，被当作地对空转接舱使用。红狮团扣押了私港内全部飞行器，由于帝国政府部门之间交流不畅，手续繁杂，三天前才正式移交给航空管理局。
阿希姆相信那艘星舰还在那里。
他将悬浮车提到极速，四个半小时后遥遥望到亮蓝色的圆盘，他维持车速不变，双手离开操作台，用腕表调出附近的卫星地图。
他把平面地图捏合成三维立体，仔仔细细地筛了一遍，找出最有利于潜入的点，悬浮车在高速行速中倏然转向，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侧掠过去。
阿希姆不认为航空管理局会在私港留下大批保卫，但世上不只他一个聪明人，三方追捕者只要有一方想到这里，必然会设下埋伏等他自投罗网。
但他别无选择。
荒原上根本找不到可供隐蔽的障碍物，阿希姆干脆把悬浮车直驶进私港亮蓝色的圆盘，藏到停机坪上某艘飞船的阴影里。
那是一艘明显废置的碟形船，外观呈观风吹雨打后的锈铜色，上下两个碟状圆盘之间的连接舱虚掩着，细看就能发现舱门和舷船已经脱落，像是滑出眼眶的假眼珠子那样诡异地悬挂在半空。
推开车门，阿希姆耳边忽然听到一声极轻极轻的唿哨，仿佛风过林梢，又像是他躺在床上，而陈曦走到房间另一端拉开了窗帘。
警兆如强光猝然来袭！
阿希姆不假思索地向前一栽，头朝下滚出车门，几乎就在同时间，一团火球挟着燃烧的弧线从天而降，恶狠狠地砸向悬浮车！
“轰！”
火花一触即燃，阿希姆翻身而起拔足狂奔，听到身后传来几声烧灼的异响，最后化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
又是爆炸！他再冷静也忍不住诅咒，火箭炮都来了，这样嚣张的手笔只能是红狮团的混小子们。
这次没有声势浩大的光柱和子弹交响曲，仅有他跑到哪里就射向哪里的火箭炮、等离子光束……阿希姆甚至不知道敌人在哪里，他根本不敢回头，只能绕着飞船全速奔跑，藉着舰翼和船身在千钧一发之际闪躲要命的攻击。
碟形船的外壳被轰下来几大块，差点把他埋到底下，阿希姆横着身子凌空掠过，顺手抄起一块，挡住了追蹑而来的攻势，等离子光束在金属壳上灼出一个大洞。
他找到一辆行李摆渡车，冲进驾驶室启动，自己却躲到行李架上，等驾驶室被掀开顶轰得稀烂，他要找的那艘星舰已出现在前方。
不到四百米，阿希姆喘着气，心里默算，却是丝毫没有掩护的四百米，以他的速度至少要四十秒，摆渡车的引擎已经被炸毁，他没有把握就这么无遮无拦地跑四百米，靠运气赌这四十秒内不会被轰成一滩肉泥。
他生出犹豫，不由地在摆渡车内多待了一会儿，然后骤然惊觉——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