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別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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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王別姬- 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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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追认前尘往事,再往上追溯,他就越发狠劲………………

突然,门外一声叱喝:

“干什么?”

人声聚拢:

“抹脖子啦!寻死啦!”

涌来五个值夜的红卫兵,眼里闪着初生之犊的兴奋的光芒。他们制造了死亡,他们也可以暂止死亡。

一人过来夺去破碗。

一人取来一把破报纸,又捣上伤口去。

“那么容易寻死觅活?啊?戏不演啦?”

“你妄想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竟'奇+书+网'敢抗拒改造?抗拒批判?”

“好呀………………”

红卫兵的首领排众而出,下令:

“你要死,偏不让你死!”如同判官,铁面无私,庄严而凶悍。

大伙遂一边胡乱止血一边在喊:

“文化大革命万岁!”

蝶衣血流了不少,命却留得长。他跌坐退缩至角落,一双手慌乱地摇,声音变得尖寒,凄厉如月色中的孤鬼:

“我没有文化!不要欺负我!不要欺负我!”

蝶衣并没有虞姬那么幸运,在一个紧要的关头,最璀璨的一刻,不想活了,就成功地自刎------他没这福分。还得活下去。

还是戏好,咿咿呀呀的唱一顿,到了精彩时刻,不管如何,幕便下了,总是在应该结束的辰光结束,丝毫不差。

虞姬在台上可以这样说:“大王呀!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嫁二夫,大王欲图大事,岂可顾一妇人。也罢,愿乞君王三尺宝剑,自刎君前,以报深恩也!”但在现实中,即便有三尺宝剑,谁都报不道谁的恩。

每个人的命运,经此一役,仿佛已成定局。

小楼面临拔宅下放的改造,“连锅端”,不知什么时候复返,东西得带走。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可带。

暝色已深,小楼佝偻地走向家门,黑帮分子的罪状大招牌不曾卸下,几个红卫兵押回去收拾。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不见五指。

一打开电灯,迎面是双半空晃着的,只穿白线袜子的脚!

小楼大吃一惊,悚然倒退几步。

仰视。

菊仙上吊了。

她一身鲜红的嫁衣,喜气洋洋。虽被剃了阴阳头,滑稽地,一边见青,一边尚余黑发,就在那儿,簪上了一朵红花………………新娘子的专利。

“菊仙!”

小楼撕心裂肺地狂喊,连来人也受惊,一时间忘了叱喝。

菊仙四十多了,她不显老,竟上了艳妆,一切仿如从前岁月某一天………………风烛半残,一脸酡红的新娘子妖娆欲滴,舍不得嫁衣,陶陶自乐地指点着:

“这牡丹是七色花丝线,这凤凰是十一色花丝线,这。。。。。。”

小楼把她拦腰一抱,扔到床上去。醉眼迷离的男人急不及待要脱下她的衣鞋:

“妖精………………”

“弄皱了,弄皱了,再穿会儿吧!”

她抵抗着,不许他用强,乜斜媚视:

“多漂亮的娇活儿!真舍不得给脱下来。你见过没有?”

小楼动手动脚的,急火正煎:

“你真是!我师弟那几箱子行头,什么漂亮的戏衣没见过?急死我了!”

“行头是行头,嫁衣是嫁衣,堂堂正正的穿了好拜天地!”

她仍在絮絮不休,沾沾自喜:

“嗳,你知道我什么时候下决心给自己置件嫁衣?老鸨还真当菊仙光着脚走的。呸!打自从见了你这个冤家,我就。。。。。。”

。。。。。。

啊她要的是什么?“只要你要我!”她青春,妍丽,自主,风姿绰约地,自己赎的身,又自己了断。溺水的人,连仅有的一块木板也滑失了。一段情缘镜花水月。她只是个一生求安宁而不可得的女人。洗净了铅华,到头来,还是婊子。

是小楼的“维护”,反而逼使她走上这条路?离婚以后,贱妾何聊生。她不离!

小楼颓然,重重跌倒在地。

他身后,门框正中,亦遭押送的蝶衣幽幽而过,人鬼不分。他分明听见小楼那黯闷的哀嚎,如失群重伤的兽。

各人生命中的门,一一,一一闭上了。

“瞧什么?”红卫兵们把门砰地关上。

蝶衣过去了。

霸王跟虞姬没有碰面的机会,也没有当主角的机会了。因为,下一回的主角是一个剧作家,他的双手被拗向后,像一架待飞飞机的双翼,头俯得低低的,又似一架眼看快要触山的飞机的头。他痛苦而吃力地维持这个姿势,脸皮紫涨,快要受不了,正是生不如死。跪在高台上的,除开他,旁边还有二三十个陪斗的角色。

几次以后,又换了人。这么大的地方,躲不了就躲不了。斗争雷厉风行,大时代是个筛子,米和糠斗在上面颠簸。

牛鬼蛇神都收拾好,各拎一各包包,全部细软家当被褥,还绑好一个漱口杯,一块毛巾,还有牙刷,肥皂。。。。。。

都如行尸走肉,跟着大队走。连六七十岁的老人,满腹经纶显赫一时的知识分子,亦神情恍惚地背着书包,像小学生般排在队伍中。远赴边疆,发配充军的一行败兵。由一身草绿,臂章鲜红的小孩发号施令。

“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林副主席!誓死保卫中央文革!誓死保卫江青同志!誓死揪出阶级敌人!誓死。。。。。。”

牛棚出来的,全被塞仅五六辆敞蓬卡车上。上车的一刹,电光石火,蝶衣站住了。他嗫嚅:

“师………………”

小楼憔悴躲了,苍老而空洞,有一种“偷生”的耻辱。他没搭理,便被推至其中一辆卡车上。

前路茫茫。

卡车塞满了牛鬼蛇神后,各朝不同的方向驶去。

二人分隔越来越远。

没讲上一句话。

从此再也讲不上一句话。

那“誓死。。。。。。”的口号声送走卡车队伍。终于它们是永不碰头的小黑点,走向天涯。

中国那么大,人那么多,何处不可容身?天南地北,沧海桑田。

正是:“沙场壮士轻生死,年年征战几人回。”

此情此景,就是你我分别之日,永诀之时。

第九章 八千子弟俱散尽

  

浩荡的闽江下游,是福州。

小楼下放劳动改造,到了一个他从未想过要到的地方。在南边。北方的人流落南蛮去,南方的人远赴北大荒。八千子弟俱散尽。

所有在“干校”苟活的反革命分子,混在一处,分不清智愚美丑,都是芸芸众生………………念,咦?日子回到小时侯,科班的炕上,惺忪而起。

仍是操练。

拉大车,造砖,建棚,盖房子。在田间劳动,种豆和米,还有菜。凿松了硬地,或把烂地挖掘好,泥里有痰涎,鼻涕,大小二便,血脓,和汗。上下午,晚饭后,三个单元分班学习。。。。。。

小楼的功架派用场了,当他锄禾日当午时,犹有余威。他逝去的岁月回来了,像借尸还魂。但他老了。

听说蝶衣被送到酒泉去。酒泉?那是关山迢遥的地方呀。在丝绸之路上,一个小镇。酒泉,丝路,都是美丽的名字。蝶衣在一间工厂中日夜打磨夜光杯,连夜光杯,听上去也是美丽的名字呢。

小楼并无蝶衣的消息。

他想,整个中国的老百姓,也是如此这般的老去吧,蝶衣又怎会例外?

福州是穷僻的南蛮地。

闽菜样样都带点腥甜,吃不惯,但因为饥饿,渐渐就惯了。

家家是一张家禽票,十只定量蛋过年的。拿着木棒,拼命敲打艰辛轮侯买来的一块猪肉,打得粉烂,和入面粉,制成皮子,包蔬菜吃,叫做“肉燕”。真奇怪。那么困难才得到的肉,还不快吃,反而打烂,浪费工夫。小楼就是过这样的活。岁月流曳,配给的一些“鸡老酒”,红似琥珀,带点苦味。它是用一只活鸡,挂在酒中,等鸡肉,骨都融化以后,才开坛来饮。因人穷,这鸡,都舍不得吃,留着,留着,再酿一次。就淡然了。

留着也好。

小楼总是这样想:活着呢。活着就好。他也没有亲人了。菊仙不在,蝶衣杳无音讯。

当初,他们还是同在一片瓦面底下。

是的。他原谅蝶衣了。他是为了他,才把一切推到女人身上。蝶衣决不会出卖他!他一定是为他好,不过言词用错了。但在那批斗的战况中,谁不会讲错话/自己也讲错过。他挂念:酒泉?是在哪儿呢?也许今生都到不了。当明知永远失去时,特别的觉得他好。恩怨已烟消云散。

到底是手足。没错。

而日子有功,他们一众都做得很熟练。每天早上起床后,全对着贴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先三鞠躬,再呼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身体健康!”便是“早请示”。

晚上,睡觉以前,又再重覆一遍。然后,向毛主席像禀告,今日已有进步,思想已经觉悟,开会学习相当用心。念念有词,这叫“晚汇报”。

人人都习惯了谦恭木讷,唯唯诺诺。不可沽名学霸王。连手握语录,都有规矩,大指贴紧封面,食指,中指和无名指贴紧封底,表示“三忠于”。还有,小指顶着书的下沿,表示“四无限”………………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对毛主席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忠诚,无限崇拜。

认真地改造。九蒸九焙,很忙碌。

还得提着马扎儿到广场,跟大队看革命电影,学习。

某个晚上,一个老人在看电影中途,咕咚的倒地,他捱不住,死了。胡琴第一把好手。

是几个男的,包括小楼在内,抬到山脚下给埋了。坟像扁扁的馒头,馊的。营养了黄土地。

会仍继续开着。遥望是黯黄的灯,鬼火似地闪着。

忽地发觉地里有人偷白薯。悉悉的挖泥声。埋死人的几个,喝骂:

“妈的!偷吃!”

“咱种的好,一长足就来偷!不止一次!”

逃的逃,追的追,逮住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和两个比较大的,十六七岁模样。都衣衫褴褛,饥不择食。

“住哪儿!父母呢?”

小孩颤着:

“爸。。。。。。妈都。。。。。。上斗私批修。。。。。。学习班。。。。。。去,一年多。家里。。。。。。没人。。。。。。饿。。。。。。”

两个少年,看来像学生,原来破烂的衣袖仍缠着臂章,什么是用指定的黄油写上“红卫兵”三个字。红卫兵?是逃避上山下乡的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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