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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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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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牙不剩。吃草家族的首领碰上了更加吃草家族的首领,四老爷有些胆战心惊。
四老爷说你们吃得草芽不剩,俺怎么活?那老头对四老爷说你回去领导着修座庙
吧!四老爷问修座什么庙,那老头说修座八蜡庙,四老爷问庙里塑什么神灵,老
头儿跳下马,落在青石板道上。哪里有什么老头儿,四老爷说他看到青石板道上
趴着一只象羊羔那么大的火红色的大蝗虫。蝗虫的两只眼象两个木瓜,马一样的
大嘴里龇出两只绿色的大牙。两条支起的后腿上生着四排狗牙般的硬刺。它遍身
披着金甲。四老爷说他滚下驴背,跪倒便拜,那蝗虫腾地一跳,翅膀嚓啦啦地剪
着,一道红光冲上了天,朝着咱东北乡的方向飞来了。那匹马驹扬起鬃毛,沿着
青石板道往东跑了,青石板道上,一串响亮的马蹄声。

听完四老爷的梦,所有在场的人都屏息敛声,那个可怖可憎的火红色的大蚂
蚱仿佛就停在村庄里的某条小巷上或某家某户的院落里,监视着村里人的行动。

如果不修庙……四老爷吞吞吐吐、意味深长地说。

如果不修庙,蝗虫司令会率领着他的亿万万兵丁,把高密东北乡啃得草芽不
剩,到那时遍野青翠消逝,到处都裸露着结着盐嘎痴的黑色土地,连红色沼泽里
的芦苇、水草都无一棵留存,红色沼泽里无处不是红色的淤泥,到那时牛羊要被
饿死,暗藏在沼泽地芦苇丛中的红狐狸和黄野兔都会跑出沼泽,深更半夜,在大
街小巷上、在人家的院墙外,徘徊踯躅,凄厉地鸣叫……

四老爷,一切都由您老做主啦。

四老爷沉思片刻说,大家伙信得过我,我还有什么话说?凑钱修庙吧,按人
头,一个人头一块大洋。

在集资修筑八蜡神庙的过程中,四老爷到底是不是象人们私下传说的那样,
贪污了一笔银钱?我一直想找个恰当时机,向四老爷进行一次推心置腹、周纳罗
织的攻心战,我预感到这个时机已临近成熟,五十年过去了,蝗虫又一次在高密
东北乡繁衍成灾,当年四十岁的四老爷已经九十岁,尽管每日嚼草,他的牙关也
开始疏松了。

四老爷送走众人,从柜台里的搁板上抄起一把利斧,搬着一条高凳,站在槐
树下,天上星河灿烂,群星嘈嘈杂杂,也象一群蝗虫。他站到板凳上后,看到星
星离自己近了,星光照耀着悬挂在一根横向伸出的树杈上的椭圆形的瓜美和纺锤
形的丝瓜。它们都不成熟,缠绕在一起的瓜篓蔓上混杂开放着白色成簇的瓜葵花
和浅黄色、铜钱大小的丝瓜花,四老爷当然也嗅到了它们幽幽淡淡的药香。四老
爷举斧砍在树杈上,枝叶花果一起抖动。

持着什么武装去找奸夫,是四老爷整整考虑了一个下午的问题,选择这根枝
丫众多的槐树杈子,充分显示了四老爷过人的聪明和可怕的幻想能力,它使企图
夺门逃跑的银锅匠李大人吃尽了苦头。

四老爷手持武器,怀揣着一盒价格昂贵、平日不舍得使用的白头洋火,轻捷
地溜出药铺,穿过一条阴暗的小巷,伏在墙头扁豆藤叶上的几十只蝈蝈唧唧的叫
声编织出一面稀疏的罗网,笼罩着四老爷的秘密活动。大门上的机关是很简单的
:一根折成鱼钩形的粗铁丝从门的洞眼里伸进去,勾住门闩,轻轻一拨就行了。
这点点细微的声音只有那只老猫能听到。为了防止开门时的响声,四老爷早就在
门的轴窝里灌上了润滑油,大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四老爷双手端着那根前端杈
丫丰富的树杈子,一脚就踢开了堂屋房门,冲进堂屋,房门也被踢开。屋里发出
四老妈从美梦中被惊醒的尖声喊叫,这时四老爷却屏住呼吸,双手紧紧地握住槐
树杈子对准洞开的门。他的眼睛因激怒发出绿色的光芒,象猫眼一样,那天晚上
四老爷能看清黑暗中的所有东西。

走进大门之前,四老爷为避免打草惊蛇,进行了一番精心的侦察。他首先在
厕所里的茅坑边上看到了锔锅匠的家什和扁担,这时他的愤怒使他浑身颤抖。他
咬紧牙关止住颤抖,蹑脚潜到窗户外,仔细地辨别着屋里的动静。两个人打出同
样粗重的呼噜(四老爷说四老妈打呼噜吵得他难以成眠也是导致他厌恶她的一个
原因),传到她的耳朵里他差点要咳嗽出声来,紧接着他就踢开了两道门,手持
着槐树杈的四老爷站在房门外,好象一个狡诈凶狠的猎人。

锔锅匠李大人即便是虎心豹胆,在这种特定的时刻,也无法保持镇静。他顺
手拖起一件衣服,懵懵懂懂地跳下炕,往堂屋里冲来。四老爷觑得亲切,把那蓬
树杈子对着他的脸捅过去。一个捅,一个撞,一个是邪火攻心,一个是狗急跳墙,
两人共同努力,使当做武器的槐树杈子发挥出最大威力。

四老爷感觉到那里槐树的尖锐枝丫扎进了李大人的脸。李大人发出一声非人
的惨叫,踉跄着倒退,一屁股坐回到炕沿上。

趁着这机会,四老爷掏出洋火,划着,点亮了门框上的洋油灯。

四老爷狞笑一声,又一次举起了槐树杈子。灯光照耀,锔锅匠满脸污血汩汩
流淌,一只眼睛瘪了,白水黑水混合流出眼眶。

四老爷心里腻腻的,手臂酸软,但还是坚持着把那槐树杈子胡乱戳到锔锅匠
胸口上。

锔锅匠不反抗,好象怕羞似地用两只大手捂着脸,鲜血从他的指缝里爬出来,
爬到他的手背上,又爬到他的小臂上,在胳膊上停留一下,淅淅沥沥地往地下滴。
四老爷的树杈子戳到他的胸脯上时,只有被戳部位的肌肉抖颤着,他的四肢和头
颈无有反应。四老爷被锔锅匠这种逆来顺受的牺牲精神一下子打败了,持着树杈
子的双臂软软地耷拉下去。

四老妈放声大哭起来,泪水哗哗地流。

四老爷被四老妈的哭声撩起一股恶毒的感情,他用槐树杈子戳着四老妈的胸,
四老妈也用双手捂着脸,也是同样的不畏痛楚。四老爷见着那根槐杈倾斜的、带
着一茎嫩叶的青白的尖茬抵在四老妈一只雪白松软的乳房上,仿佛立刻就戳穿那
乳房时,他的胳膊象遭到猛烈打击似地垂下来,树杈子在炕上耽搁了一下后掉在
炕前的地上。四老爷感到精疲力竭,心里一阵阵地哆嗦,一种沉重的罪疚感涌上
他的心头,他突然想到,如果把一只发情的母狗和一只强壮的公狗放在一起,两
只狗进行交配就是必然要发生的事情。看着锔锅匠残破的身体,四老爷心在愧疚,
他有些支持不住,倒退一步,坐在一只沉重的楸木机子上。

你走吧!四老爷说。



锔锅匠僵硬地保持着固有的姿势,好象没听到四老爷的话。

四老爷从地上提起锔锅匠的两只大鞋,对四老妈说:贱货,别嚎了,给他包
扎包扎,让他走!

四老爷走出屋,走出院子,一步比一步沉重地走在幽暗的小巷子里。墙头上
的扁豆花是一团团模模糊糊的白色暗影,蝈蝈的鸣叫是一道道飘荡的丝线,满天
的星斗惊惧不安地眨动着眼睛。

抓奸之后,四老爷除了继续看病行医之外,还同时干着三件大事。第一件,
筹集银钱,购买砖瓦木料油漆一应建庙所需材料;第二件,起草休书,把四老妈
打发回娘家;第三件,每天夜里去流沙口子村找那个喜欢穿红色上衣的小媳妇。

从我们村到流沙口子村,要越过那条因干旱几乎断流的运粮河。河上有一道
桥,桥墩是松木桩子,桥面是白色石条。年久失修,桥墩腐朽,桥石七扭八歪、
凸凹不平。马车牛车行人走在桥上,桥石晃晃悠悠,桥墩嘎嘎吱吱响,好象随时
都有可能坍塌。四老爷一般都是在晚饭过后星光满天的时候踏上石桥,去跟那个
小媳妇会面。这条路四老爷走熟了,闭着眼睛也能摸到。小媳妇家住在河堤外,
三间孤零零的草屋。她养着一只小巴狗,四老爷一走到门外,小巴狗就亲热地叫
起来,小媳妇就跑出来开门。有关小媳妇的家世,我知道得不多。她是怎么和四
老爷相识,又是怎样由相识发展到同床共枕、如胶似漆,只有四老爷知道,但四
老爷不肯对我说,我用想象力来补充。

我说,四老爷,你不说我也知道。四老爷说,毛孩子家知道什么!知道你怎
样勾搭上了小媳妇。四老爷摇着头,挺凄凉地笑起来。我说,四老爷,你听着,
听听我说得对不对——你认识小媳妇逃不出这两种方式:一,你去流沙口子村给
小媳妇看病;二,小媳妇到药铺里来找你看病。第一种可能性比较小,因为小媳
妇年轻,不可能有什么不能行动的重症,即便是你去她家为她看病,那时候她的
昏头昏脑的公公还在,这个老东西象只忠实的老狗一样,为他犯了案子跑去关东
的儿子看护着那块肉。她的公公是你跟她相好之后得暴病死的!你记住,四老祖
宗,那老东西死得不明不白!第一种可能性排除了,那么,你就是在你的药铺里
认识了小媳妇的。四老祖宗,你的药铺里边的格局是这样的:四间房子,东边三
间是打通了的,东西向立着两架药橱,药橱外是一道柜台,柜台是用木板架起来
的,下边是空的,弯腰可以钻进去,当然弯腰也可以钻出来。一台制药的铁碾子
在墙角上放着,柜台外的墙角。一盘切草药的小铡刀与药碾子并排放着。碾子象
个铁的小船,中间一个安有木轴的大铁轮子,你后来用蝗虫尸体制造那种骗人的
丸药时,就是用这个铁碾子粉碎原料。最西边一间是个套房,有两扇薄薄的门。
套房里有一盘火炕。在柜台外的西南墙角上,你还垒着一个灶,灶口朝北,灶上
安着一口八印的铁锅,你用这口锅炮制中药,也用它炮制过骗人的假药。屋里拾
掇得很干净,炕上被褥齐全。里屋里有茶壶茶碗,还有酒壶酒盅。你的药铺、也
是你的诊所,基本上就是这个样子!(四老爷点点头。)好了,戏就要开场,药
铺是舞台,你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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