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蝗 作者: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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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蝗 作者:莫言-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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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其实象一次绝望的爱抚。

九老爷大声地喊叫:四哥,别休她了!

四老爷腮帮子痉挛,眼里迸射绿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向九老爷扑过去,双
手抓住九老爷的脖领子,前推后搡,恨不得把九老爷撕成碎片。四老爷胸腔里响
着吭哧吭哧的怪叫声,九老爷被勒紧的喉咙里溢出噢噢的响声,好象在滔天巨浪
上飞行的海鸥发出的绝望的鸣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爷用脚乱踢着四老爷的腿,用
手撕扯着四老爷的背。四老爷情急智生,把嘴插在九老爷的额头上,狠狠地啃了
一口,几十颗牙印,在九老爷光滑的额头上排列成一个椭圆形的美丽图案。

九老爷鬼叫一声,捂着血肉模糊的额头,撤离了战斗。

一个小时后,四老爷出现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爷牵着毛驴,毛驴上驮着因与
众妯娌侄媳们告别时哭肿了眼睛的四老妈,走在出村向东的狭窄土路上。

刚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妈、矮矮胖胖的五老妈,还有七个或是八个近枝晚辈
的媳妇们,围绕着门口那棵柳树站着,看着头额流血的九老爷把衣冠楚楚的四老
妈扶上了毛驴,九老妈和五老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那些媳妇们也都跟着她们的
婆母们眼圈发了红。九老爷把那两只用麻绳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奋力扔在了墙角上
的,但四老妈亲自走去把鞋子捡起来。起初,四老爷把鞋子搭在驴脖子上,左一
只,右一只,毛驴低垂头,似乎被耻辱坠弯了脖子。四老妈跨上驴背后,也许是
因为那两只大鞋碰撞她的膝盖,也许是为了减轻毛驴的负担,她弯腰从驴脖子上
摘下大鞋,挂在自己的脖颈上,那两只大鞋象两个光荣的徽章趴在她的两只丰满
的乳房上。这时,她猛地车转了身,对着站在柳树下泪眼婆娑的女人们,挥了挥
手,绽开一脸秋菊般的傲然微笑,泪珠挂在她的笑脸上,好象洒在菊花瓣上的清
亮的水珠儿。四老妈驴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过去了,当时是
小媳妇现在是老太婆的母亲还清楚地记着那动人的瞬间,母亲第九百九十九次讲
述这一电影化的镜头时,还是泪眼婆娑,语调里流露出对四老妈的钦佩和敬爱。

如果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往东走,九老爷和四老妈完全可以象两条小鱼顺着
河水东下一样进入蝗虫肆虐的荒野,不被任何人发现,但九老爷把毛驴刚刚牵上
河堤、也就是四老妈骑在驴上颈挂在鞋粉脸挂珠转项挥手向众家妯娌侄媳们告别
的那一瞬间,那头思想深邃性格倔强的毛驴忽然挣脱牵在九老爷手里的麻绳,斜
刺里跑下河堤,往南飞跑,沿着胡同,撅着尾巴,它表现出的空前的亢奋把站在
柳树下的母亲她们吓愣了。四老妈在驴上上窜下跳,腰板笔直,没有任何畏惧之
意,宛若久经训练的骑手。

截住它!九老爷高叫。

九老妈胆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图拦住毛驴,毛驴龇牙咧嘴,冲着九老
妈嘶鸣,好象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妈本能地闪避,毛驴呼啸而过,九老妈瞠目
结舌,不是毛驴把她吓昏了,而是驴上的四老妈那副观音菩萨般的面孔、那副面
孔上焕发出来的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妈这个有口无心的高杆女人照晕了。

在毛驴的奔跑过程中,那两只大鞋轻柔地拍打着四老妈的乳房,毛驴的瘦削
的脊背摩擦着四老妈的臀部和大腿内侧。几十年里,当母亲她们把驴跑胡同时四
老妈脸上出现的神秘色彩进行神秘解释时,我基本上持一种怀疑态度。母亲她们
认为,四老妈在驴上挥手告别那一瞬时,其实已经登入仙班,所以骑在毛驴上的
已经不是四老妈而是一个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没有必要象一个被休掉的偷
汉子老婆一样灰溜溜地从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着大街走出村
庄,谁看到她是谁的福气,谁看不到她是谁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她们为了证明这
个判断,提出了几个证据:第一,四老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毛驴是生来
第一次,毛驴那样疯狂奔跑,她竟然稳如泰山,屹立不动,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做
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妈脸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比阳光还强烈,一下就把九老
妈照晕了,一般凡人脸上是难得见到这种光彩的;第三,据当时在场的人们过后
回忆,毛驴载着四老妈从她们眼前跑过时,她们都闻到了一股异香,异香扑鼻。
母亲说那是兰花的香气,九老妈说:不对,决不是兰花的香气,是桂花的香气!
五老妈犹犹豫豫地说:好象是搽脸粉的香气。十四婶婶硬说是茉莉花的味道。每
个人一种说法,每个人感受到的味道都与别人不同。一股气味,竟然具有如此丰
富的成份,可见也不是人世间的香气。第四条证据不是十分确凿,这条关于音乐
的证据只有九老妈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亲她们怀疑九老妈听到的音乐是从村
东头八蜡庙那里飘来的,因为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时刻正是祭蝗大典开始的时候,
四老爷雇来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乐曲。那天刮的恰恰是东南风。

归总一句话,四老妈是家族故去人中一个被蒙上了神秘色彩的人物,我怀疑
这个过程的真实性,我又相信母亲们的实事求是精神,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辈,
难道会平白无故地集体创作一个神话?何况神话也不是无本之术无源之水,它也
要有一点事实根据;而且,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事情刚过去五十年,母亲她们都
是亲眼目睹者,她们一谈起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诚和严肃,她们叙
述这件事的过程达到了相当高度的庄严程度,是一个庄严的叙述过程,我没有太
多的理由否定这件事情的真实性。

当然,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出于对四老妈悲惨命运的同情,出于某种兔死狐
悲的感情,母亲她们是对事情进行了一些艺术性的加工的。摆在我面前的任务就
是剔除附在事实上的花环,抓住事情的本质。第一,毛驴挣脱缰绳斜刺里跑下河
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妈稳稳地骑在飞跑的毛驴上,脸上焕发出一种奇怪
的表情也不可能虚假。

毛驴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为河堤太狭窄,河水太清澈,小毛驴头晕
;四老妈稳坐飞驴不致下跌是因为她小脑机能健全,具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平衡能
力。唯一费解的是,四老妈脸上为什么会出现一种类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闭上眼
睛就能看到四老妈骑在飞驴上时脸上的表情:狂荡迷乱,幸福美满。我不得不承
认,四老妈脸上的表情与性的刺激有直接关系。这种解释我不愿意对母亲她们说,
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据有关资料,我知道女人在极度痛苦时对性刺激最敏感,
反应最强烈。毛驴飞奔,瘦削的驴背不停地摩擦和撞击着四老妈的大腿和臀部,
那两只大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四老妈高耸的乳房。驴背摩擦和撞击着的、大鞋轻
轻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妈的性敏感区域,四老妈因被休黜极度痛苦,突然受
到来自几个部位的强烈刺激,她的被压抑的情欲,她的复杂的痛苦情绪,在半分
钟内猛然爆发,因此说她在那一瞬间超凡脱俗进入一种仙人的境界并非十分的夸
张。

毛驴跑上大街,便慢条斯理地走起来,恢复了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垂头丧气的
面目,缰绳拖在它的颈下,宛如一条活蛇。九老爷气喘吁吁地追上毛驴,弯腰抓
住缰绳,然后攥紧拳头,在毛驴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毛驴毫无反应。

九老爷扯着僵绳,想让毛驴后转,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
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爷是一片好心,是为四老妈的面皮着想,他的好心
没得好报,正在他全力牵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犟老驴时,四老妈一抬腿,把一只
套在硬邦邦的绣花鞋里的尖脚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爷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爷眼
睛里金星飞迸,双耳里鼓乐齐鸣,身子晃荡几下,险些仆地而倒。九老爷吃亏就
在于不能察言观色,他如果早一点抬头看四老妈端坐驴背犹如菩萨端坐莲花宝座
那般的雍容大度端庄富丽馨香扑鼻,就不会受到迎头痛击。九老爷至死都不相信
是四老妈飞起一只脚踢中他的印堂,因为他的眩晕消失之后,他看到驴上的四老
妈双眼似睁非睁,面带一种混合着喜怒哀乐的疲倦表情,况且四老妈没说半句话。
九老爷认为这是天对他的打击,于是毛驴也成了能与神魔对话的灵物,九老爷不
敢违拗它的意志,只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牵扯着连系着毛驴智慧的头颅的麻
缰绳,随着毛驴,哈着腰弓着背,额头正中半圆形的一圈鲜红牙印下又青青地留
着四老妈坚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迄逦东行……

……我跟随着驮着四老妈的毛驴赶着毛驴的九老爷走在五十年前我们村庄的
街道上。水晶般的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缓慢移动着,街道上黄光迷漫,笼罩着
几只在疲惫不堪的桑树荫下耍流氓的公鸡,公鸡羽毛华丽,母鸡羽毛蓬松……闹
蝗灾那年,为什么不办个养鸡场呢?鸡和蚂蚱的关系难道不是与熊猫与竹子、蛐
蟮与泥土的关系一样亲密无间吗?——我就是这样问过瘦高瘦高的九老妈。九老
妈斜着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妈生着两只斗鸡眼,珠子黑得让人感到有几分虚
假,怀疑她的眼睛是染过墨汁的玻璃球——嘲笑着我:识文解字的大孙子,你简
直是把书念进肛门里去了,狗屁也不通,混蛋一个,你是个双黄的鸡子掉进浆糊
里——大个的糊涂蛋!猪肉好吃,让你连吃一个月,你还吃吗?你吃腻了猪肉就
想吃羊肉,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你们男人都一样!别看你脸皮磁溜溜的象个
没阉的牛蛋子,满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坏水!就跟你那个九老爷一样,
他现在老了,老实了,年轻时,连他亲嫂子都不放过——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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