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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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獒不是狗-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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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吭声,似乎一吭声就会软化我内心的坚定,也会让斯巴察觉到我其实并不坚定。我已经看清我自己了:内心的坚定背后是潜意识里的怯懦,我爱藏獒,但更爱自己。我偷眼看着斯巴。斯巴很平静,在极其异样的气氛里,它的从容不迫一如往日。我把它的肉骨头放进狗食盆里,又把我的米饭和牛肉粉条也都倒进了狗食盆。它看了我一眼,仿佛问:你不吃啊?然后就不客气地大口吞咽起来,不到十分钟就吃干净了。我俯身摸摸它的肚子,又去卫生间接了半盆水。它一口气喝干,抬起滴答着水的嘴,冲我笑了笑。

它笑的时候吊眼会闭上,鼻子微微抽动。这是它仅可以馈赠于我的礼物,是它长期以来面对我时独有的表达。我似乎有些领受不起了,躲避似的一仰身躺在了床上。斯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依恋在床边,而是走向门口,神态安详地卧了下来。

很快女警察就开门进来了,拿着一根牵引绳,是在皮绳上绑了木棍的那种,一定是贩狗人交给她的。

她说:“色钦你给它套上吧。”看我不动,又看脚前的斯巴乖乖的,便蹲下来,自己给它套上了颈圈。让我奇怪的是,斯巴完全知道套上颈圈便意味着失去自由,过去就是我和贝囊想用绳子控制它,它都会不满地反抗一下。可是今天它怎么这么顺从呢?何况女警察还不是它的主人。

“那我就带它走啦?”女警察说着,往上提了提牵引绳。

斯巴站了起来,扭头不看我。我还是一动不动,甚至把眼睛闭上了。我在自己的冷漠中听到了门的响动,听到了斯巴离开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我突然翻身起来,扑向了门口。羁押室的门居然没有锁,为什么没有锁?是专门留给我的吧?是女警察留给了我,还是斯巴留给了我?我跑了出去,穿过走廊,来到了楼梯口,下楼梯就是派出所的门了,两个老警察一左一右坐守在门口。我冲下楼梯,看到两个老警察起身想阻拦我,便刹住脚步,身子摇晃着差一点摔倒。

一个老警察拽住了我的衣袖。我站到他身后,看着女警察带着斯巴走向那个守望在这里的贩狗人。贩狗人小心翼翼地接过牵引绳,伸长胳膊,往前抵送着棍子,保持着和斯巴最远的距离。而斯巴压根就没有咬他的意思,静静伫立着,迷惘地望着四周。

女警察和贩狗人说了几句什么。贩狗人点点头,拉起斯巴就走。斯巴没有顾盼,没有犹豫,更没有反抗,抬腿跟着他,一步,两步,三步……就在它走出去十步远的时候,它突然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它看见了我,冲我叫了一声,是那样的伤心惨目。我哭了,泪流满面。但我没有追过去,从贩狗人手里夺下斯巴,然后说:“你们不就是想惩罚我吗?那就来吧,与斯巴没关系。”没有,我没有追过去,没有说出这些话。我只是哭着,哭着。斯巴也哭了,和我一样发出一阵隐忍的哭声,也和我一样克制着感情,没有走向自己终身的依恋。不一样的是,它是为了我,而我却不是为了它。它作为一个畜生知道我内心的波澜,用平静安慰了我,用离开成全了我。而我作为一个人却放弃了对它的保护,把它送向了失去主人的孤独寂寞的火坑。

斯巴走了,怎么看也看不见了。远远地传来一声悲痛的吼叫,那是它留给我的告别。

女警察回来,一把拉起我说:“你跑出来啦?决走。”

她把我带出了派出所,没有去医院,而是去了兽医院。在麦玛镇兽医院,我见到了我的父亲和母亲,见到了鹫娃。没有多说什么,他们就把我推上了一辆墨绿色的越野车。随后父母也上了车。在他们挥手向车外的人再见时,我听到父亲说:“鹫娃局长啦,谢谢你。”车外的鹫娃说:“是我们应该感谢你们啊,路上小心。”我这才知道,鹫娃已经从麦玛一中调到了州政府,职务是州畜牧局副局长。我被贩狗人绑送到派出所之后,我的所有事情都是新上任的鹫娃副局长一手安排的。

越野车上路了。黑夜比以往更黑。我发现所有的黑暗里,我的心是最黑暗的。我狠心出卖了斯巴,所以我看不见斯巴,只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像风的嚎叫,在今夜,汽车的奔驰里,装满了世界。就这样在一个冷风唆唆的黯夜,我离开了青果阿妈草原,突然得我都来不及再向窗外看一眼草原和雪山!牧民和藏獒。记忆的原野就要代替真实的原野了,所有的往事都在凄凉中徐徐而过。

省会西海府——一个陌生的城市,在前方等待着我。

5

父母把我托付给了西海师范大学附属中学的藏民老师达洛。达洛是鹫娃的亲戚,他谎称我是他弟弟,说服附中的校长收留了我。父母很快返回藏娘县了,留下我在一个我不喜欢的城市避难求学。我变得孤独而沉默,还有些木呐,本该青春激荡的高中岁月显得死气沉沉。日子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了,我不记得怎样学习!怎样考试!怎样打发一个住校生迷茫而无聊的时光,只记得所有的假期都是我流浪的机会,我会走向任何想去或不想去的地方,唯独不能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关于这一点,达洛老师会随时提醒我:“不要去啊,鹫娃和你父母都不希望你去。你去了大家都会承担责任。”我想我真是个祸害了,对藏獒销售基地,对我的亲朋好友,对我一想起来就会枪然泪下的草原和藏獒。

好在我的低沉情绪并没有影响我的高中毕业,我甚至还考上了西海师范大学。说明我是一个聪明的人,我不休任何功课,基本上是一学就会的。上了大学,流浪的心情和机会渐渐少了,花钱的机会多起来:读书,逛街,看电影,唱卡拉OK,喝酒吃饭。城市最让我讨厌的就是干什么都要花钱,连高兴一下也要用钞票买来。我基本上一个学期能花掉预算中两个学期的生活费。父亲和母亲并不贫穷,边远落后的藏娘县几乎用不着消费,他们的工资大部分攒下来了,只要我写信要钱,他们都会寄给我,算是他们对长期未能照顾我的补偿吧。大学毕业后,我去了一所小学当老师,干了半年就觉得没劲,又靠了大学同学路多多的帮忙,应聘去了一家报社,做了一年记者,不愿把自己的文字拘束在那些我毫无兴趣的命题新闻里,便开始写小说,出版了一本书之后,就辞职成了一名自由作家。

父母每年春节都会从遥远的藏娘县来西海府看我,最后一次来看我时我说,以后不用你们来看我,还是我去看你们吧,也顺便看看青果阿妈草原,看看麦玛镇。父母显得很紧张,苦口婆心地劝阻我不要去,理由是:我的案子迄今没有撤诉,鹫娃副州长坚决不同意我回去。看来关键是鹫娃副州长的态度了。

从父母的话中我知道,我离开青果阿妈草原一年后,鹫娃升为州畜牧局的局长,干了两年又成为州政府的秘书长,又干了几年便成了副州长。

我问父母:“珠穆朗玛藏獒保护基地怎么样了?”

父亲说:“听说归并到喜马拉雅藏獒销售基地了。那帮康巴商人真能折腾,销售基地现在红火极了,很多人来麦玛镇,都是冲着它的。所以有人说,‘藏獒兴,鹫娃升'。鹫娃跟藏獒真有缘分啊。”

我问:“我偷出来的三十六只藏獒呢,是不是送到草原上去了?”

父亲说:“还给销售基地了,不然人家不会善罢甘休。”

我吃惊道:“不是说跟斯巴交换了吗?那我的斯巴呢?把三十六只藏獒还给他们,就得把我的斯巴要回来。”

母亲说:“色钦,你就不要再想你的斯巴了,斯巴有斯巴的命。”

我说:“斯巴的命就是我的命,我为什么不想?”

父亲说:“想也没用,斯巴肯定要不回来了,它即使不跟三十六只藏獒交换,也得跟你交换。由于你的过错,斯巴只能用自己的苦难换来你的自由。”

我心里一震:父亲,你是在指责我吗?你似乎比我自己还要耿耿于怀:我曾经差一点毒死斯巴,后来又出卖了它。我是一个宁肯忏悔也要利己犯罪的为害者,当私:心走向峰巅时,我只考虑我个人的需要。而你,一个被称为“牲畜阿爸”的畜牧兽医工作者,却是我的父亲。父亲有权利指责我,因为他跟我一样喜欢藏獒,他在藏娘县建起的獒场就是证明。据他自己说他的獒场让鹫娃副州长以及所有参观过的人都赞叹不已。

父母回去后我又一次陷人了沉闷!迷茫!孤独!无聊。我想,在这个世界上有爱我的人,也有我爱的人,却没有一个知道我孤独的人。这个城市不知道,爱我的少少也不知道。少少和路多多一样是我大学里的同班同学,算得上是我寂寞生活的慰藉吧。她看我情绪不好,免不了要追问,在我沉默以对的时候,她不禁说:“你是不是另有人啦?我知道你另有人啦。”我说:“你觉得另有就另有狈,这又不是什么大错。我是说如果我另有的不是人是动物的话。”少少知道我喜欢动物,笑了:“要是我发现你背叛了我,我就杀了你,或者我自杀。”

我想到了斯巴,在这个世界上,有理由杀我的只有斯巴了。我想念我的斯巴,我因为斯巴心里储满了对往事的疑问,多么想让这些疑问带我回到青果阿妈草原,回到麦玛镇啊。我向往过去的风吹!草原的狗吠,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草原的存在是为了让我对都市充满厌恶。是的,我厌恶这个城市,厌恶我自己。

如果说这个城市还有一点值得赞美的话,那就是少少对我的追随。

终于有一天,当我从少少的臂弯里爬起来,看到她清秀白哲的面庞带着都市人的娇态闪闪发光时,突然意识到:就连少少我也厌倦了。我是多么无奈而又无聊啊。我粗野地占有了一个瓷娃娃一样漂亮的人儿却并不想丢弃我的粗野。我属于粗砺蛮野的高地,时时带着动物般简单明快的草原心情,和我的爱人对我的期待是那么不协调。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而不想要的生活就不是真正的生活,我的生活已经中断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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