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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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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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整个人靠在墙上。
她呜呜地哭着,哭了好半天,要直起身来,千重却把她按得牢牢的,不让她起来。她觉得右肩上暖湿湿的,愈漫愈多,像自己在流血,惊得只是要仰脸看,使劲仰脸看,千重大大的眼睛是星河汹涌的夜空,泪珠儿银闪闪的一直往下流往下流,宁静哭得更凶,觉得断肠。
她止住了些,说:〃你还敢来?你不怕让他们给打死?〃
千重摇摇头,只是瞅她。
她靠在他胸上,凄凄说:〃什么时候走?〃
〃连夜走。〃
宁静猛地站起来道:〃那你还不快,赶不上就糟了。〃
〃这一队赶不上,还有下一队的。〃
〃不不,我要你尽快走,现在就走。〃她急道。
他安慰她说:〃好,好,还有时间。〃
〃你知道吗?〃他微笑着说:〃这次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走,可是我把你的灯笼带了。将来插在我房间的床头,晚上不点灯,就点灯笼看书。〃
宁静本已快泪干,现在又流下来,不知道是不是要说那个伞她要怎么怎么,最后还是没说。
千重执起她的发辫,轻轻摩挲着。她记得在东陵那次他也是孩子似的轻抚她的辫子,告诉她说:〃我很喜欢你甩辫那个动作。〃
她道:〃那我以后常做。〃
他说:〃不,要做就不好了。〃
现在他也是这样惜惜抚辫,深思着说:〃现在回想起来,我们的情,全部是悲伤。〃
宁静大恸道:〃不,不是的,千重,不是的。〃
千重拥着她又落起泪来。
她想这样子她宁可他不要来,让她以为他死了,又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在她余下的日子里,他就是一个下落不明的人了。
院子里有点露凉了,宁静知道该是催他走的时候,又还不忍出口,只是死命贴紧他,贴得紧紧的;死命闭着眼,眼泪爬拉爬拉无休止地流。
他应该比她更悲哀,他曾经那么自负于自己的国家,国家如今战败了,国人落荒而逃……那么,该是她自负的时候了……她想想心乱得不得了,低低呻吟道:〃为什么这样子?为什么这样子?〃
她又明知故犯地问:〃俺们还能见面不?〃
千重不答,她也不追问,只是哭,知道实在该催,心里一度一度寒冷下去。
没等她开口,千重倒先说:〃小静,你你恨我们国家吗?〃
宁静愕然,有点怕,不敢答。
千重叹一口气,动身要走,宁静稳稳地说:〃如果将来我不恨你的国家,那是因为你。〃
千重赶快别过脸去,大概泪又涌出来。他借旁边的一棵槐攀上墙头,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还是街灯,两张脸都是月白。她仰着头,辫子垂在后面,神色浮浮的,仿佛她的脸是他的脸的倒影。
然后他在墙头消失了。宁静整个人扑在墙上,听得墙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声,她死命把耳朵揿在墙上,听着听着,脚步声就远得很了。
在夜里单调而无事,好像刚刚才有一个墙外行人,一步花落,一步花开,踢踏走过。

第二部 停车暂借问

一九四六年初夏。
赵家院子的午后除了些风移花影动的厮闹外,整个打着盹儿,风的体温熏熏地拂着拂着,连那本不困的也睡意潦倒起来。
西厢房外廊的一张躺椅上,宁静正睡得香。她一只手覆着小腹上的《白香词谱》,一只手松松搭着扶手,头歪过一旁,发辫有些乱乱的。大概睡得也真熟,并没听到门外达达踱过的马蹄声,及勒马时车伙儿一声长〃吁〃。门上有人轻轻敲门,见无人应,又敲响一点儿,接着再响,宁静这才惊醒坐起,躲椅一阵俯俯仰仰地猛摇,她脖子睡梗了,正舒活着,二黑子从里面跑出来,宁静赶忙叫住:〃二黑子,让我来。〃周蔷说下午带儿子小飞来玩的。自己还特地穿了周蔷亲手缝制的白底红碎花缎子旗袍,一晌午寐弄得皱里巴叽的。她挣下来,《白香词谱》噗地落地她也没管,急步走去开门。
门一开,宁静吃了一惊,竟是长大的一个年轻人,霸里霸道地横在她面前,那人穿一袭茧丝长衫,把玩着一顶纱帽,一见她,冲着她笑道:〃借问一声,这儿可姓赵?〃
宁静拈起辫子,往右方张张,不远处泊着辆两挂马车,车上一个小胖老头儿摘帽子向她招呼。她仰颏看看年轻人,这样长大霸道的。
〃没错儿,是姓赵的。〃她说。
年轻人马上回头喊道:〃爸,就是这儿。下来吧!〃
小胖老头儿下车把车伙儿打发走,慢步趋近,摘帽子向宁静道:〃小姑娘,赵云涛赵老五可是你爹?〃
宁静点了头,他又接下去;〃我是你妈的表哥林宏烈,刚打抚顺来沈阳顺道拜访拜访你爹。〃
宁静记得妈妈好像有那么一个表哥,发丧讯时联络不上,如今突然找来,微觉意外,当下一侧身:〃里边儿请。〃
赵云涛正在午睡,待他出来,客人都已正厅里告坐,茶也奉上了。林宏烈立起相迎,赵云涛愣一愣,〃哟〃一声忙上前拍他肩膊笑道:〃林老大呀!稀客稀客。这么些年,哪儿发财去了?〃
〃啐,发什么财?光着屁股去,光着屁股回来。〃
两人嘻哈一番,赵云涛方省悟都还站着,便让了坐,这才注意到那年轻人,问道:〃这位是令郎吧?〃
〃对,我就这一个儿子,林爽然。〃
宁静在一旁听了,心想这么拗口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一比并,不由得暗暗得意,该她占上风了。
赵云涛亦介绍了宁静,宁静抽冷子瞥瞥那叫林爽然的,却让他逮着,一个劲儿朝她笑,牙齿白得耀目。宁静又不甘起来,打他一进门,整个屋子里里外外都是盛气凌人。她望望他, 男孩子竟然有那样白的牙齿,这里看去,白得直响,那么的不收敛。
林宏烈道:〃你的姑娘出落得这样标致,要不是爽然自小儿订了亲,这门亲事倒真不赖。〃
赵云涛呵呵笑起来,问道:〃你儿子有多大岁数了?〃
〃二十九啰!〃
〃哦!那也该成家立室了。〃
宁静一只食指顺着大理石桌面的石纹勾画,心里蠢蠢一动,瞟瞟他,这样大的人了,笑得那么不懂事。
林宏烈开始述说他这几十年来的生涯。原来他在李家铺子虽有祖传的田产,但他生性浪荡,不喜死守,早已有心发展自己的事业。恰巧妻子是上海人,外家在上海有门路,便在满洲国建立前一家逃到上海去。认识赵云涛,是李茵蓉嫁到赵家时的事,其后赵云涛到上海去了十二年,回来后的几年间有些往来,却谈不上什么太深的交情。
林宏烈在上海和岳家合作做绸缎生意,一待十几年。未免有点人老心倦,何况抗战胜利了,少不得惦念家乡,加上未来亲家频频来信催请,最后索性放弃生意,回到抚顺。乡下的田地向有同族人料理,并不需他操心,他原来做的是苏杭绸缎,南方的关系还在,而且到底老本行做起来心顺手熟,便打算在抚顺开一个绸缎庄,由儿子经管。
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不知富贵了多少商场战士,林宏烈却并非共中一个,他在岳家的绸缎生意中只占了小股,凭他那点本钱,要在抚顺另起炉灶,实在谈何容易。他正在四处打听另邀新股,也是天从人愿,他的一个旧相识,是华侨,叫熊柏年的,适巧因事到抚顺,让林宏烈遇上。熊柏年在沈阳上海都经营有中药行,可谓资本雄厚,林宏烈觉得他还可信任,一动念问,怂恿他参股,对方当初并不热衷,经林宏烈再三撺掇。方应允了,也是一番帮助朋友的意思。
熊柏年有中药行需要照料,不欲为绸缎庄分心,聘请外人又稍嫌冒险,他的一个侄儿自己有工作,大儿子在上海经营一间中药行,剩下一个小儿子帮他。而这小儿子对中药行本无甚兴趣,刚好把他调到绸缎庄去,做个心腹。他小时候和爽然一淘玩过,合作起来大约没问题,这般向林宏烈提出,他虽嫌这小儿子过于年轻,倒并不强烈反对,事情便定下了。
提及李茵蓉的亡故,众人唏嘘半晌,忽听得踏踏鞋声,一个女人尖声叫道:〃哪个笳呀?〃
语音未绝,唐玉芝已扭得扭得出来了。宁静微一皱眉,掉头就走。林爽然趁这边第二轮介绍,目光一路尾随着她,只见她上了西厢外廊,弯腰拾起一本书,没翻几页,大门上有人敲门,她去开了,迎进一个清清瘦瘦穿衬衫毛衣西裤的短发女孩儿,和一个约莫两岁的小孩子。两个女孩儿唧唧咕咕欣赏宁静的旗袍一番,边讲边笑,往这里指指张张。宁静的缎子旗袍在阳光下银灿银灿的,一褶褶都是波光水影。
他眼看她们入了西厢客厅,疏疏地传出些逗弄孩子的笑语声哄骗声,忽静忽闹。他听着听着,恍惚中觉得那里是极乐世界,他这儿则世俗了。忽又听得〃啪〃一声,大概碰跌了什么,小孩子〃哇〃一声大哭,林爽然仿佛就能看见她们慌忙哄孩子的狼狈相,笑起来。
宁静送了周蔷走,已是暮合时分,晚饭设在正房偏厅,待众人坐定,赵云涛吩咐老妈子江妈白干待客,于是都喝了点酒方起箸。赵云涛与林宏烈只顾着聊,互相敬酒,几乎没怎么吃。玉芝的儿子赵言善劈劈啪啪地扒饭,玉芝捶他一记,骂道:〃死鬼!〃却把一根筷子捶下地去了。她不好意思地歪歪嘴,转即笑口兮兮地反给林爽然添菜,爽然没吃几口,碗里都是各色的菜叠在一起,不由得有点反胃,只见宁静仅啖了两口酒,腮颊就红艳艳的,仿佛她的脸在哪儿停留过,那地方的空气便都染上红色,但她还是喝,呷一口挑点儿饭粒儿吃,倒使劲吃那红烧鸡,都拣些鸡膀子尖,啃得满子骨头,好像她吃得最多似的。
赵云涛劝林宏烈在赵家住几天再回抚顺,林宏烈马上答应了。打量着晚上到福康旅社把行李搬来。两人又商议明天如何消遣,江妈在一旁笑道:〃老爷,明儿个天齐庙有庙会,您和林先生去凑凑热闹不是好?〃
赵云涛屈指算算,道:〃是呀!明儿是阴历四月十八……〃说着踌躇起来,又道:〃唉!俺们两把老骨头,跟人家去挤来做甚?不如还到西门帘去。这么着,小静,明儿你就陪你表哥逛庙会去好了。〃
宁静低着头不搭理,只是一阵脸烫,心中有气,谁是他表妹来着?她妈妈才是他爸爸的表妹,她和他呀,不知隔个多少重,远得很呢!
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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