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车暂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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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车暂借问-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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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顾自说:〃我一个人,实在也没办法。〃于是她告诉他怎样在广州与熊应生会合,来香港定居,熊家仍旧经营中药行,又在新界广置草菰场,生意愈做愈大。生意做大了,希望承继有人,应生便纳了妾,名字叫金慧美的,至今有两个儿子。宁静也有略过不提的,比如她在熊家的地位日益低微,独居别室,与熊家俨然两家人似的。
她不说,他也猜想得到。撑着头端详她,只见她脸上的肌肉都松弛了,会给人一种发泡的感觉,
〃家里都好吗?〃他问。
〃父亲过世了,只剩下阿姨和小善,还在东北,现在按月汇钱给他们。小善大了,还算懂事,常和我通信。〃她歇一口气又说:〃你呢?〃
他苦笑道:〃我都老了,他们怎会还在。〃
宁静望望门外,街上都垫上夜色了。门边蒸包子的厨师把笼盖一揭,白蒸气热呼呼地冒得一天都是,倒像是最后的白天的时刻也让溜走了。她想起以前在东北和爽然在〃小洞天〃吃饺子的事来。她已经很久不想这些了。
〃要不要上我家坐坐?〃他问她。
〃不要了,晚了.改天吧!〃
〃好,我晚上七点过后总在家。〃他在美国念的是工商管理,现在在中环的一间贸易行任职。
他给她留了电话,说:〃有空打电话来吧!〃
两人就这样分手了。
次日宁静果真去了,爽然下楼接她。他住在四楼,进门一只小白色鬈毛狗绕着宁静的脚踝使劲嗅,爽然用脚面架起它身子赶它,边道:〃阿富,别淘气,去,去!〃又笑向她说:〃房东的。〃她笑一笑,随他进房。她原料必会积满衣服杂物,谁知马马虎虎还算整齐。
他笑道:〃你说要来,我刚打扫的。〃
她看见衣柜门缝里伸出一角毛巾,手痒把门一开,里面衣袜烟酒等东西纠作一团,她忍不住笑道:〃都打扫到衣柜里来了是不是?〃说罢合手一抱道:〃让我替你弄嘛!〃
爽然正在倒茶,忙抢了下来:〃不行,不行,你是客。〃
〃你但愿我是?〃她盯着他说。
他望着她,冲口道:〃我但愿你不是。〃
宁静抱回衣服,坐到床边慢慢叠。道:〃你喝酒?〃
〃一点点罢了。〃
〃也抽烟?〃 
〃抽的不多。〃
〃那,这是什么?〃她指着算一缸满满的烟灰烟头。
爽然朝那方向望去,解释道:〃昨晚上稍微抽多了点。〃
宁静想大概是再见她,心事起伏,无法成眠,才抽多的,也不再问了,喟叹一声道:〃我想了整晚,失去的不知道还能不能补回来。〃
〃不可能的。〃爽然一句就把她堵死了。
她却不死心,又说:〃世事难料,就拿我们再见的这件事来说,不就是谁也料不着的吗?也许………〃
〃小静,〃爽然没等她说完便说:〃我们年纪都一大把了,过去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的,以后就怎样生活吧。〃
〃不快乐也不去改变吗?〃她低声问。。
他不答,忽然恼怒地说:〃其实为什么还要我们见面?〃
宁静怨目望望他道:〃我以后不来就是了,你何必发脾气呢?〃
两人都沉默了下来,直到宁静离开,都没有怎样说话。
说不来的,她第二天倒又来了,连电话都没有给他打。爽然正要开口怪她,她却抢先说:〃我反正闲着无聊,你就让我来吧。〃他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她一天一天来了,爽然一天比一天的不能拒绝,后来干脆约在中环等,一起到他家。有时候宁静先来,到旺角市场买一些菜再上他家,渐渐与房东一家和阿富都混熟了。晚上宁静并不让他送。他上一天的班,身体又不好,往往十分劳累。她这样天天夜归,熊应生没有不知道的,但她的事他从来不闻不问,就是知道了,吵两架也就完了事儿,爽然却隐隐有些担心,怕一旦情难舍,而又不能有什么结果,会变得进退两难,他更怕万一宁静死心塌地要跟他,她半生荣华富贵,会转眼成空。
她一直催促他找新房子,自己也帮他找,总说:〃你又不是没有钱,怎么不找好一点的地方?这里狗窝似的,怎么住得下去?〃他的搪塞之词总是:没有余钱,都寄到乡下去了。直到有一天,宁静发作了,说;〃你不为自己,也为我想想,老要我长途跋涉地来看你,你于心何忍?你好歹为我做一件事。〃他点头答应了。
爽然的心脏和肝都有毛病,常觉困倦,和宁静出外逛也容易露出疲态,弄得她意兴索然。这几天却是她不舒服,到礼拜天早上才上他家,他还在睡觉,差不多正午了,才翻身翻醒看见她,搔搔头打个呵欠说:〃几点了?〃
〃十一点五十分。〃她看看表答道。
他使尽全力伸个懒腰,满足地叹道:〃累极了!〃沉吟一下又说:〃对了,我买了两张'状元及第'的票子,时间差不多了,现在就去。〃
她想不到他有这样的兴致,便附和他乐起来。百老汇电影院很近,两人步行而去。这时已是入夏时分,众人单衣薄裳,走在弥敦道上,汗湿浃背,都有种形露体现的感觉;热气加上汗臭,特别让人感到尘世原是凡俗之地。
他们买了爆米花进场,看票的人却粗鲁地说:〃喂,这票子是昨天的罗!你们不能进。〃
两人细看那票子,果然戳着昨天的日期。宁静正想离开,爽然却拉着她往里走,看票的忙拦道:〃对不起,这是公司的规矩,票子过期无效。〃
爽然瞪大了眼,高声嚷了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明明买了今天的票子,是你们的人搞错了,关我什么事,我难得看一次电影,你这算什么态度……〃戏院大堂围了一圈旁观的人,有的上前劝解,站着的人都说〃有事慢慢讲〃。爽然仍旧兀自乱嚷,也嚷不出什么名堂,只一味强调〃我难得看一次电影〃,手里的爆米花迸了一地,让围观的人踩得劈里剥落响,还有已经进场的人跑出来看,宁静尴尬得脸都发烫,上前拉又拉不住,急得只顾喊他的名字。最后有人把主管找出来了。主管矮矮胖胖客客气气的,问明原因。向爽然赔罪道:〃对不起,大概是我们的人弄错了,误会而已,误会而已,真是不好意思。〃随即打发人去搬两张椅子,搁在最末一排座位后。
片子已经开场,爽然愣愣地捏着只剩半包的爆米花,也不看。宁静以为他还在生气,低声数落他道:〃你明明自己不小心买错了票子,还一味怪人家,发那么大的脾气,多不好看。〃
他瞧也不瞧她,声音硬硬地顶道:〃你那么嫌我,就不要黏上来。〃
她气得呼吸都急促了,转脸看他,银幕的雪光射在他脸上,瑟瑟闪动。那是一张冰冻的脸,寒气袭人的,可以把她也冻成冰。她心一软,把一口气咽下去了。想他不过要给她一个意外,让她高高兴兴地看一场戏,出了岔子,他脸上下不来,恼羞成怒,也是常情。这些月来,他暴躁的脾气,尖刻的言词,她都趋于习惯了,也不知咽下了多少口气。
过一晌,她试着逗他,道:〃你记不记得以前我们玩升官图,总是我当状元?现在戏里演状元的钮方雨,也是个女的,可见我们女的比你们男的有作为。〃
〃那当然。〃爽然道:〃你们可以理所应当地仰仗金龟婿,沾他的光。我们若靠太太提携,难免受人家耻笑。〃
这一口气她可憋不下,咬一咬牙,豁地立起身,反身就走。爽然后悔不迭,握住她的一只手,好一会儿,哑声迟疑地说:〃小静,……我老了,脾气不好。〃
宁静一阵心酸,跌坐回去,哭不成声。他在暗里牢牢握住她的手。
这一天,她没有和爽然的好,预备早来买一些菜,临时却换了主意,先绕道至花园街。多年前,她听一个朋友说过,这里的一 个寺院里有卜卦算命的,灵得很。近来和爽然大吵小吵,和应生 也大吵小吵,实在不知未来如何。她相信迷信也是一种把持。
寺院前殿静无一人,宁静四下张张,并不见任何卜卦算命的摊子。正疑惑间,一个身着黑袍的高大胖和尚出来了,看见她顾盼的样子,上前问道:〃这位施主,来上香?〃
宁静道:〃不是,这里不是有一个卜卦算命的摊子吗?〃
〃哦,那个摊子呀,早就没有啰!〃
宁静惘然若失,拽一拽手袋,正欲离去,黑袍和尚又发话了:〃施主必定在那里算过,如今仍旧找来,也算是有心人。贫僧也略通一些面相之术,施主不嫌,可以赠你两句。〃
她眼睛都亮了,欣然道:〃大师请说。〃
〃施主晚年无依,未雨绸缪为上。〃
宁静悚悚心寒,只一霎,便强自镇定,依礼问道:〃大师法号…… 〃
〃善至。〃
〃多谢大师。'宁静谢毕,步出寺院,阳光炎烈,她的心却一阵凉似一阵,也无兴买菜,直上爽然家。
她仰躺床上,凝视着桌面爽然的照片。这房子方向不好,才到下午,已经十分阴沉。她想把相片拿来细看,又懒得起来。那是爽然在东北照的,淡黄了,专司浸蚀回忆的黄,从浓而淡,好像要把整帧相片浸蚀掉。回忆应该不是冲淡的,是浸蚀的,她想。相片里的爽然是笑着的,黑密的发,齐白的牙,还有阳光,但里面的晴天出不来。在这里她只觉得阴冷。
和爽然共同生活,是她唯一的心愿了。当初似乎不可思议,然而思量之下,希望还是有的。天天夜归,是存心挑起应生的反感,候机提出离婚;更好的,是逼他提出,她好索取赡养费。跟他那么多年,什么都得不到,捞个十万八万,在他不过区区数目。而且他眼中心中,早就没有她这个人了,协议离婚是不难的,这番心情,她不便与爽然明说,何况他一直有些推搪之意。她对爽然,自不是当初热腾腾的一片爱意了,十五年后,到底是怎样一种感情,她自己也不可理解,以前是断人肠的,现在却磨入肠。
追随爽然,她有更充分的理由。在熊家独居冷宫,长此下去,必不得善终。想到此处,她心里突的一惊。这么说,善至大师给她的赠言,竟是好兆头了。〃晚景无依,未雨绸缪为上〃,当是指经济环境。如果她始终留在熊家,经济环境不可能发生问题。不得善终,不过是抑郁而死。爽然不同,他有病,会比她早死……这样未免现实了些,然而,她却悠悠地感到幸福的快意,浑然不觉来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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