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愤怒的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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愤怒的乡村-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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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哄你们这班年青人的,我们从前已经上过当了。”阿浩叔的话。
“照你们说,做满洲人的奴隶才自由吗?”阿波讥刺地问着。
“现在也不比满清好多少,反正都是做奴隶!”阿生哥这样的回答。
“好了。好了,阿波哥,”站在他身边的一个二十几岁的青年,叫做明生的说,“愿意做奴隶,还有什么话说呀!”
“你们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哈哈!”阿浩叔笑着。“都是爹娘养的,都要穿衣吃饭,我们老顽固是奴隶,你们也是奴隶呀!”
“东洋人来了,亡了国,看你们老顽固怎样活下去,”另一个二十岁的瘦削的青年,叫做川长的说。
“哈哈,亡了国,不过调一批做官的人,老百姓亡到哪里去?……”
华生听到这里,不能按捺了。他愤怒地突然站了起来,插入说:
“灭了种,到哪里去做老百姓呀?哼!老百姓,老百姓!……”
阿浩叔转了一个身,冷笑着:
“哈哈,又来了一个小伙子!……看起来不会亡国了……”
“个个像我们,怎会亡国!”明生拍着胸膛。
“不见得吧?”阿生哥故意睁着眼睛,好奇似的说。
“唔,不会的,不会的,”阿品哥讥刺地说着反话。“有了这许多年青的种,自然不会亡国了。”
“你是什么种呢?”华生愤怒地竖着眉毛和眼睛。
阿浩叔又在竹床上转了一个身,玩笑地说:
“我们吗?老种,亡国种……”
“算了,算了,阿浩叔,”旁边有人劝着说。“他们年青人,不要和他们争执吧……”
华生紧握着拳头,两只手臂颤栗了起来,烈火在他的心头猛烈地燃烧着,几乎使他管束不住自己的手脚了:
“先把你们铲除!”
阿浩叔故意慌张地从竹床上跳了下来:
“啊呀呀!快点逃走呀!要铲除我们了,来,来,来,阿生,阿品,帮我抬着这个竹床进去吧……”
“哈,哈,哈!……”
一阵笑声,三个老头子一齐抬着竹床走了。一路还转过头来,故意望望华生他们几个人。
四周的人都给他们引得大笑了。
“这么老了,还和小孩子一样。”有人批评说。
“真有趣,今晚上听唱的人,却看到老头子做戏了。”
“猴子戏!”华生喃喃地说。
“算了,华生,”明生拉拉他的手臂,“生气做什么,说过算了。”
“哼!……”
华生气愤地望了他一眼,独自踱着。
时候已经很迟,月亮快走到天空的中央。天气很凉爽了。歌声息了下来,卖唱的瞎子在收拾乐器预备走了。
“今晚上唱的什么,简直没有人留心,一定给跳过许多了。”有人这样说着。
“我姓高的瞎子从来不骗人的!明天晚上再来唱一曲更好的吧……”
“天天来,只想骗我们的钱……”
“罪过,罪过……喉咙也哑了,赚到一碗饭吃……”
大家渐渐散了,只留着一些睡熟了的强壮的男子,像留守兵似的横直地躺在店铺的门口。
沉寂渐渐统治了傅家桥的街道。
华生决定回家了。他走完了短短的街道,一面沉思着,折向北边的小路。
前面矗立着一簇树林。那是些高大的松柏和繁密的槐树,中间夹杂着盘曲的野藤和长的野草。在浓厚的夜气中,望不出来它后面伸展到哪里。远远望去,仿佛它中间并没有道路或空隙,却像一排结实高大的城墙。
但华生却一直往里面走进去了。
这里很黑暗,凉爽而且潮湿,有着强烈的松柏的清香和泥土的气息。远近和奏着纺织娘和蟋蟀的鸣声,显得非常的热闹。华生懒洋洋地踏着柔软的青草走着。他的心境,渐渐由愤怒转入了烦恼。
他厌恶那些顽固的老头已经许久了。无论什么事情,他们总是顽固得说不明白。他们简直和哈吧狗一样,用舌头舐着人家的脚,摇着尾巴,打着圈儿,用两只后脚跪着,合着两只前脚拜着。比方刚才,又是什么态度呢?一点理由不讲,只是轻视别人的意见,嘻嘻哈哈开着玩笑走了。把亡国灭种的大事,一点不看在眼里。
“先得铲除这些人!”华生反复地想着。
但从哪里入手呢?华生不由得烦恼了。整个的傅家桥就在他们手里的,他们说一句话,做一件事情,自有那太多的男男女女相信着,服从着。他们简直在傅家桥生了根一样的拔不掉。华生要想推倒他们是徒然的,那等于苍蝇撼石柱。
华生忧郁地想着,脚步愈加迟缓了。眼前的黑暗仿佛一直蒙上了他的心头。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一只纺织娘忽然在他的近边叫了起来。
华生诧异地站住了脚,倾听着。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那声音特别的雄壮而又清脆,忽高忽低,像在远处又像在近处,像在前面又像在后面,像是飞着又像是走着。它仿佛是只领导的纺织虫,开始了一两声,远近的虫声便跟着和了起来;它一休息,和声也立刻停歇了。
“该是一只大的……”华生想,暗暗惋惜着没带着灯笼。
“吱叽,吱叽,其……吱叽,吱叽,其……”
华生的注意力被这歌声所吸引了。他侧着耳朵搜索着它的所在。
“吱—;—;”
远近的虫声忽然吃惊地停歇了。
沙沙地一阵树叶的声音。接着窸;窸;窣;窣;的像有脚步声向他走了过来。
“谁呀?……”华生惊讶地问。
没有回答。树叶和脚步声静默了。
“风……”他想,留心地听着。
但他感觉不到风的吹拂,也听不见近处和远处有什么风声。
“吱叽,吱叽……”
虫声又起来了。
“是自己的脚步声……”华生想,又慢慢向前走着。
“吱—;—;”
一忽儿虫声又突然停歇了。只听见振翅跳跃声。
树叶又沙沙地响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比前近了。
“谁呀?……”他站住脚,更加大声的喊着。
但依然没有回答。顷刻间,一切声音又寂然了。
“鬼吗?……”他想。
他是一个胆大的人,开始大踏步走了。
“管他娘的!……”他喃喃地说。
但树叶又沙沙地作响了。
华生再停住脚步时,就有一根长的树枝从右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背。
“啊呀!”
华生吃惊地往前跳了开去,躲避着。
“嘻嘻嘻……”
一阵女孩子的笑声。
华生愕然地站住脚,转过头去,只看见一件白的衣服在树丛间刷的穿过去,隐没了。
“你是谁呀?”华生大声地问。
远远地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
“哪一个毛丫头呀?”
华生说着,往那边追了去。
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树林间漆黑的,没有一点光。只闻到一阵醉人的脂粉的气息。
“不是女孩子是谁?”华生想着,停住了脚步。
擦的,一根树枝又从左边落下来打着了他的肩膀。
“哈哈!毛丫头!……”华生说着突然转过身去。
一件白色的衣服在树丛间晃了一晃,又立刻不见了。
又是一阵吃吃的笑声,随后低低的说:
“蟋蟀呀蟋蟀!……”
“菊香!……你做什么呀?……站住……”
华生现在听清楚是谁了,他叫着往那边扑了过去。
但菊香并不在那里。一阵窸;窸;窣;窣;的草响,树林北头进口处,晃过一个穿白衣服的瘦削的身材。
华生急忙地追出树林,已不见那影踪。
一排高高低低的屋子,沉默地浸在青白的夜气里,田野间零乱地飞着的萤火虫,仿佛黎明时候的失色的星光,偶然淡淡的亮了一下,便消失了。远近和奏着低微的虫声,有时从远处传来了一阵犬吠声。
月亮到了天空的中央。时间已经很迟了。
华生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怅惘地重新走进了树林。
他的心中充满了烦恼。
那幽暗,那虫声,那气息,和那细径上的柔软的野草,仿佛梦里遇到过似的。

第二天清晨,东方开始发白,华生就起来了。
他一夜没有睡熟,只是在床上辗转着。刚刚疲乏地合上眼,什么思想都袭来了。
菊香,阿浩叔,葛生哥,阿如老板,阿生哥,卖唱的瞎子,纺织娘,月亮,街道,……无穷尽的人和物,仿佛坐着车子,前前后后在他的脑袋上滚了过去,又滚了过来。
喔喔的鸡声才啼第一遍,他就下了床,打开门,离开了那沉闷的房子,呼吸着清新凉爽的空气,在田野间徘徊着。
这时四周非常的沉寂,虫声已经静止。没有一点风,月亮到了西山最高峰的顶上,投着淡白微弱的光。东方的天空渐渐白亮起来,疏淡寥落的晨星在先后隐没着,弧形地围绕着的远处的山,隐约地成了一横排,辨不出远近。朦胧的晨气在地面上迷漫着,掩住了田野、河流、村庄和树林。
一会儿,黄昏上来似的,地面上黑了起来,月亮走进了西山顶上的黑云后背。
第二遍的鸡声喔喔地远近回答着,打破了沉寂。
天又渐渐亮了。
地面上的晨气在慢慢地收敛,近处的田野、河流和村庄渐渐显露了出来,模糊的山峰一面清晰起来,一面却像被田野和村庄推动着似的反而远了。
华生穿着一件白衣,一条蓝色的短裤,打着赤脚,独自在潮湿的田塍间走着。
青绿的晚稻已经有他的膝盖那么高,柔弱地向田塍间斜伸着,爱抚地拂着华生的两腿,落下了点点的露水。华生感觉到清凉而舒畅。
他在默想着昨夜的事情。
那真是梦一样。
菊香对他特别要好,他平日就感觉到了的,但昨夜的事情,他却永不曾预料到的。
她姓朱,本是离开傅家桥五里地的朱家村人。她父亲朱金章从小就是在傅家桥做生意的,后来自己有了一点积蓄,就在傅家桥开了一爿宝隆豆腐店,把家眷也搬来住了。那时菊香才八岁,拖着两根辫子,比华生矮了一点点,常常和他在一处玩着。
一连几年,豆腐店的生意很不坏,也买进了几亩田。远近知道了便纷纷的来给菊香做媒。
她父亲选了又选,终于将她许配给了周家桥一家很有钱的人家。那时菊香才十二岁。
但订婚后三年,他们一家人走了坏运了。最先是菊香的母亲生起病来,不到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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