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人,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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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那些事-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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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会用各种理由跟他借钱,比如买车要头期款、小孩注册,甚至手机掉了手头上刚好没钱之类的,当然一切一如以往,有借没还。
这种层出不穷的状况要说他心里没有疙瘩没有埋怨是骗人的,可是即便每次弟弟出现在公司都让他烦躁甚至不悦,他总还是乡愿地告诉自己以及公司其他人说:如果困扰是可以用金钱解决的话,就不要把金钱这件事当做困扰。
直到有一天,一张数额很大的支票跳票了,会计很紧张地告诉他那是弟弟从朋友公司拿来周转的支票。他犹豫了好久之后,终于下定决心要会计偷偷打电话去朋友公司求证,而回传过来的消息是他们公司没有收过这张支票,也没要弟弟周转。
会计还告诉他说:「我顺便问了一下,才知道,他们从来没有要你弟弟跟我们周转过任何钱。」
他找到弟弟,跟他说:「之前我相信你所有理由,但,现在不管是不是真的,我都会怀疑你是在骗我,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所以,你可以找我帮任何忙,但,钱的事,你不要再找我。」
弟弟低着头沉默了一下,冷冷地突然跟他说:「我不会找你了……,说不定你们再也找不到我了。」
然后就真的失去联络,一直到他最后出现在办公室的那一天。
停车场里突然出现的那些人一点也不介意地明白告诉他说他们是地下钱庄。
「你弟弟有时候会跟我们说,是替你公司借钱,我们稍微做了一下功课,发现你公司好像没有这种需要……。不过我们还是需要你帮忙,找你弟弟出来大家商量一下看怎么解决,跟他说大家都这么熟了,不用怕,我们是正派经营,不像其他的,会动刀动枪。」
「他欠你们多少?」
「还有六百多万。」
「还有——,是什么意思?」 
「哦——,南京东路那个公司的老板帮他还过八九百万,我们知道他已经离开那家公司了,现在找不到他的人,你是他大哥,我们相信你一定愿意帮我们这个忙。」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他是跟地下钱庄借钱。」那个人站起来一边点香一边说,「如果早先知道,我们说不定会劝他不要这样玩。」
他恭敬地朝墙上的神像拜了拜,把香插上。
「大家都很熟了,彼此都信任,所以才会让他欠这么多钱,」他坐下来把茶壶涮干净换上新茶叶,「你不要以为这些钱是我们赚的,不是,是我们先垫给其他赢家的,如果他不还,我们也是受害者。」
然后他说外面有事他得出去处理一下:「这两个跟他很熟,你想知道什么她们都可以跟你说,不过,不要写去演电视就好!」
「他是好人,很好玩。」女孩说,「还带我们去当过临时演员,这里很多人都认识他,都叫他大制片,也有人叫他大明星、大导演,还要他签名。」
女孩说每次他来的时候都会带一大堆小吃、点心请大家,还会说很多影剧圈的八卦给他们听。
「我们有一个小姐的爸爸生病,他还替他介绍医生。」
「对啊,我哥哥结婚,我只是随口告诉他,他竟然包红包,害我很不好意思。」
「有时候看他输太多,他还会安慰我们,说小事啦,他只要回去好好想几个广告剧本出来就可以赚回来!」
「他想的广告都很好笑,不然就很不一样,很好看。」
「比如呢——?」他笑着问。
女孩讲了好几个,都是他公司和朋友公司拍的,但,大多与弟弟无关。
「他每次输光了,都说要回去公司拿钱,没多久真的又进来……」
「有一阵子比较少来……,他说因为你妈妈生病了,癌症。」
听着听着,他一度以为他听的是故事,是与他无关甚至是有点荒谬、俗滥的肥皂剧。
「他说你以前都会跟他讲话讲很久,现在比较忙,都没机会说……,」女孩说,「不过,他好像很敬重你,因为他跟我们说过,如果下辈子的兄弟可以挑的话,他还是希望再当你的兄弟。」
他抬起头茫然地看着那女孩。
「真的。」另外的女孩说,「我也听过他这么说。还有——,你跟他说,如果以后不来了,也可以打电话给我们,我们很想念他呢。」
那天在办公室告诉弟弟那些女孩殷勤的嘱咐时,他的脸上短暂地闪过久违的笑容。
「你有想过要怎么解决吗?」后来他问弟弟。
「你以前不是说过,可以用金钱解决的事情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弟弟说着站了起来,走出去之前也许看到书架上儿子的照片,站在那里看了好久才说:「你记不记得他为什么叫我阿璞叔叔?」
「记得啊,学讲话的时候,你都教他吐口水… … 」
「那时候那么小一只,没想到现在长这么高。」他说,「我好久没看到他了。」
「他都在,是你不来。」
「他的命比我们好太多了……,」弟弟说,「可惜的是他没有弟弟或者哥哥。」
「我跟你说—— ; 」最后他忍住情绪跟弟弟说,「我没有能力帮你处理那么大的事,但是,你家里或者小孩需要什么帮忙,随时告诉我。」
弟弟看着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还是沉默着,转身走出他的办公室。
他听见外面同事跟弟弟说前几天晚上在电视上看到他以前演过的电影。「你演得好好笑,好写实!」
「拜托哦,」他听见弟弟说,「都是过去式了!」
然后听见他跟所有人逐一说再见的声音。
山区多雨,台北都已经是那样的天气了,一如他所料,山上更是斜风细雨浓雾弥漫,视线很差。当他转入山路看到前面有黄色警戒线和警察时,距离已经近到差点来不及煞车。
警察靠了过来,认出是他,如释重负地说:「电话还没来得及跟你说正确的地方你就挂断了,然后一直关机,啊你公司说你已经出来了……,我还在想这下子要用什么方法联络你,还好你竟然知道是这里……」
是啊,怎么知道是这里?但,就是知道。一如一种本能一种直觉,或是一种牵连。
他停好车,跟着警察走了过去。小时候走过的路并没像弟弟所想的那样被芦苇掩没,反而拓宽了,只是原先长满相思树的山坡现在光秃秃的,长满杂草。也许是被辟建成垃圾场吧,远远就可以闻到浓烈的燃烧垃圾的味道。
然后他终于看到停在路边的车,车后排气管上接着的两条黄色水管醒目地塞进后座车窗。车子的驾驶座这边对着山谷,山谷下是昔日他们的故乡,而车头的方向正对着的远方是可以看到火车可以看到城市——小时候曾经充满想象的地方。
「是你弟弟吗?」检察官和他一起靠近,指着车内的人问。
他点点头,虽然透过满是雨水的车窗看到的是有点发黑变形的脸孔,但的确是他。
法医和葬仪社的人把口罩和手套戴上,有人点起一大把香,有人熟练地用铁条插入车窗的缝隙打开车门,然后看向他,示意他靠近再确认。
他走了过去,在线香和尸臭以及垃圾燃烧的复杂气味中看着弟弟。他靠在放低的椅背,仿佛沉沉地睡着。
这说不定是这一两年来他最没有负担的一次睡眠吧?他想。
弟弟的双手放在肚子上,有白蛆蠕动着的手掌下隐约可以看见覆盖着一个文件夹。
他看到紫黑色的脸上靠近眼角的地方却有着白色的斑点,像泪水。
他静静地看着,想着:也许得去买一套特大号的衣服才能装得下膨胀成这样的身体……,如果下辈子可以选择他,要不要选择这样一个让他又爱又恨的弟弟?……他该不该告诉人家其实他做过一个梦,梦见这样的画面,就在今天清晨?他该不该告诉人家其实他知道那天弟弟是来跟他告别的,他仿佛知道那是最后一眼……
「这应该是要给你的吧?」法医戴着手套的手递过来一张A4 大小的纸,上头有字,还有湿湿的、颜色诡异的水痕:「我拿着你看就好,上面有尸水。」
他还是伸手拿了过来。
上面是他熟悉的弟弟的字体,几个字就写满了一张纸。
大哥
你说要照顾家里,我就比较放心
辛苦你了
不过
当你的弟弟妹妹
也很辛苦
这时浓雾深处忽然传来山下火车喇叭的长鸣,听起来就像男人的哀号一般。



PART2 日夜惦记的地方
可爱的冤仇人——
我很讨厌那个警察。从外表就开始讨厌起。
秃头、凸肚、还有……狐臭。他的制服从来没有平整过,而且不是少了扣子就是绽了缝;有一次我妈好心地要他脱下来帮他补,他竟然大剌剌地就穿着已然发黄而且到处是破洞的内衣,腆着肚皮和一堆矿工在树下喝起太白酒配三文鱼。
听大人说他和主管不合,所以不但老是升不上去,而且分配的管区就是我们那个派出所要走一个小时山路才到得了的小村落。
他没有太太,据说是在基隆河边淘煤炭时不幸淹死了;不过,有个女儿低我两个年级,她应该像妈妈吧,因为没她爸爸那么胖,而且长得还算好看。
这个女儿经常是我们那边的人送他礼物的好借口,比如春末夏初我妈会到隔壁村落挖竹笋,看到他就会给他一袋,说:「炒一炒,给你女儿带便当。」
过年全村偷杀猪,那种没盖税印的肉,我父亲甚至都会明目张胆地给他一大块,然后一本正经地跟他说:「这块‘死猪仔肉’,带回去给你女儿补一补。」
父亲这辈子最大的缺点就是好赌。每年至少总有一次妈妈会因赌博这件事和父亲吵到离家出走,不是呛声要「断缘断念」去当尼姑就是要去台北帮佣「自己赚自己吃」,而最后通常都是我循着她蓄意透露给别人的口讯,去不同的地方求她回来。
有一次我受不了,把这样的事写在日记上,老师跟我说可以写一封检举信给派出所,要他们去抓赌;老师特别交代说:「要写真实姓名和地址,不然警察不理你。」
不知道是老师太单纯还是我太蠢,我真的认真地写了信,趁派出所的服务台没人的时候往上头一摆然后快跑逃开。
两三天后一个周末下课回到家,看到那个警察正开心地跟父亲以及其他叔叔伯伯在树下喝酒聊天,他一看到我就说:「应该是他写的吧,没想到小小的个头文笔却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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