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行散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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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行散记-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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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里外的长潭中,方有机会靠拢自己防地那一个岸边。 
半月以内,防军在渡头上下三里前后牺牲了大约有三连实力,与三十七只大小船只。到后却有五个教导团的年轻学兵,在大雨中带了五支自动步枪,一堆手榴弹,三支连槽,用竹筏渡河,拢岸时,首先占领了土匪沿河一个重要码头,其余竹筏已陆续渡河,从占领处上了岸。在一场剧烈凶猛巷战中,那矿工统率的穷人队伍不能支持,在街头街尾一些公共建筑各处放了火,便带了残余部众,绑着县长同几个当地绅士,向东乡逃跑了。 
三个月内,防军在继续追剿中,解决了那个队伍全部的实力,肉票也皆被夺回了。但那个矿工出身土匪首领的漏网,却成为地方当局忧虑不安的事情。到后来虽悬赏探听明白了他的踪迹,却无方法可以诱出逮捕。 
五个青年教导团学兵,那时节业已毕业,升了各连的见习,尚未归连。就请求上司允许他们冒一次险,且向上司说明这冒险的计划。 
七天以后,辰溪沅州两县边境名为“窑上”的地方,一个制砖人小饭铺里,就有五个人吃饭。五个人全作贵州商人装束,其中有四个各扛了小扁担,打了担贵州出产的松皮纸。 
只一人挑了一担有盖箩筐。这制砖人年纪已开六十岁,早为防军侦探明白是那个矿工的通信联络人。年青人把饭吃过后,几人便互相商量到一件事情。所说的话自然就是故意想让那老头子从一旁听去的话。这时节几个人正装扮成为一群从黔省来投靠那矿工的零伙,箩筐里白米下放的是一支已拆散了的捷克式轻机关枪同若干发子弹。箩筐中真是那玩意儿!几人一面说,一面埋怨这次来到这里的冒昧处。一片谎话把那个老奸巨猾的心说动了后,那老的搭讪着问了些闲话,相信几人真是来卖身投靠的同道了,就说他会卜课。他为卜了一课,那卦上说,若找人,等等向西方走去,一定可以遇到他们所要见的人。等待几人离开了饭铺向西走去时,制砖人早把这个消息递给了另一方面。两方面都十分得意,以为对面的一个上了套。 
因此几个人不久就同一个“管事”在街口会了面。稍稍一谈,把箩筐盖甩去一看,机关枪赫然在箩筐里。管事的再不能有何种疑虑了。就邀约五个人入山去见“龙头”,吃血酒发誓,此后便祸福与共,一同作梁山上弟兄。几个年青人却说“光棍心多,请莫见怪”,以为最好倒是约“龙头”来窑上吃血酒发誓,再共同入山。管事的走去后,几个人就依然住在窑上制砖人家里等候消息。 
第二天,那个机智结实矿工,带领四个散伙弟兄来到了窑上,见面后,很亲热的一谈,见得十分投契,点了香烛,杀了鸡,把鸡血开始与烧酒调和,各人正预备喝下时,在非常敏捷行为中,五个年青人各从身边取出了手枪同小宝(解首刀)动起手来,几个从山中来的豹子,在措手不及情形中全被放翻了。那矿工最先手臂和大腿各中了一枪,早躺在地下血泊里,等到其他几个人倒下时,那矿工就冷冷的向那五个年青人笑着说:“弟兄,弟兄,你们手脚真麻利!慢一会儿,就应归你们躺到这里了。我早就看穿了你们的鬼计,明白你们是从哪儿来的卖客,好胆量!” 
几个年青人不说什么,在沉默里把那些被放翻在地下的人首级一一割下。轮到矿工时,那矿工仍然十分沉静的说:“弟兄,弟兄,不要尽做蠢事,留一个活口,你们好回去报功!” 
五个年青人心想,真应该留一个活的,好去报功。就不说什么,把他捆绑起来。 
一会儿,五个年青人便押了受伤的矿工,且勒迫那个制砖的老头子挑了四个人头,沉默的一列回辰溪县了。走到去辰溪不远的白羊河时,几人上了一只小船。 
船到了辰溪上游约三里路,那个受伤的矿工又开了口:“弟兄,弟兄,一切是命。你们运气好,手面子快,好牌被你们抓上手了。那河边煤井旁,我还埋了四支连槽,爽性助和你们,你们谁同我去拿来吧。” 
那煤矿原来去山脚不远,来回有二十分钟就可以了事。五个年青人对于这提议毫不疑惑。矿工既已身受重伤,无法逃遁,四支连槽照市价值一千块钱,引起了几个年青人的幻想,商量派谁守船都不成,于是五个人就又押了那个受伤矿工与制砖老头子,一同上了岸。走近一个废坑边,那矿工却说,枪支就埋在坑前左边一堆煤渣里。正当几个人争着去翻动煤渣寻取枪支时,矿工一瘸一拐的走近了那个业已废弃多年的矿井边,声音朗朗的从容的说道:“弟兄,弟兄,对不起,你们送了我那么多远路,有劳有偏了!” 
话一说完,猛然向那深井里跃去。几个人赶忙抢到井边时,只听到冬的一声,那矿工便完事了。 
五个青年人呆了许久,骂了许久,皆觉得被骗了一次,白忙了一阵。那废井深约四十米,有一半已灌了水。七年前那个哨兵,就是被矿工从这个井口抛下去的。  
 


老伴 

     我平日想到泸溪县时,回忆中就浸透了摇船人催撸歌声,且被印象中一点儿小雨,仿佛把心也弄湿了。这地方在我生活史中占了一个位置,提起来真使我又痛苦又快乐。 
泸溪县城界于辰州与浦市两地中间,上距浦市六十里,下达辰州也恰好六十里。四面是山,对河的高山逼近河边,壁立拔峰,河水在山峡中流去。县城位置在洞河与沅水汇流处,小河泊船贴近城边,大河泊船去城约三分之一里。(洞河通称小河,远水通称大河。)洞河来源远在苗乡,河口长年停泊了五十只左右小小黑色洞河船。弄船者有短小精悍的花帕苗,头包格子花帕,腰围短短裙子。有白面秀气的所里人,说话时温文尔雅,一张口又善于唱歌,洞河既水急山高,河身转折极多,上行船到此已不适宜于借风使帆。凡入洞河的船只,到了此地,便把风帆约成一束,作上个特别记号,寄存于城中店铺里去,等待载货下行时,再来取用。由辰州开行的沅水商船,六十里为一大站,停靠泸溪为必然的事。浦市下行船若预定当天赶不到辰州,也多在此过夜。然而上下两个大码头把生意全已抢去,每天虽有若干船只到此停泊,小城中商业却清淡异常。沿大河一方面,一个稍稍像样的青石码头也没有。船只停靠都得在泥滩与泥堤下,落了小雨,上岸下船不知要滑倒多少人! 
十七年前的七月里,我带了“投笔从戎”的味儿,在一个“龙头大哥”兼“保安司令”的带领下,随同八百乡亲,乘了从高村抓封得到的三十来只大小船舶,浮江而下,来到了这个地方。靠岸停泊时正当傍晚,紫绛山头为落日镀上一层金色,乳色薄雾在河面流动。船只拢岸时摇船人照例促橹长歌,那歌声揉合了庄严与瑰丽,在当前景象中,真是一曲不可形容的音乐。 
第二天,大队船只全向下游开拔去了,抛下了三只小船不曾移动。两只小船装的是旧棉军服,另一只小船,却装了十三名补充兵,全船中人年龄最大的一个十九岁,极小的一个十三岁。 
十三个人在船上实在太挤了!船既不开动,天气又正热,挤在船上也会中暑发痧。因此许多人白日里尽光身泡在长河清流中,到了夜里,便爬上泥堤去睡觉。一群小子身上全是空无所在,只从城边船户人家讨来一大捆稻草,各自扎了一个草枕,在泥堤上仰面躺了五个夜晚。 
这件事对于我个人不是一个坏经验。躺在尚有些微余热的泥土上,身贴大地,仰面向天,看尾部闪放宝蓝色光辉的萤火虫匆匆促促飞过头顶。沿河是细碎人语声,蒲扇拍打声,与烟杆剥剥的敲着船舷声。半夜后天空有流星曳了长长的光明下坠。滩声长流,如对历史有所陈诉埋怨。这一种夜景,实是我终身不能忘掉的夜景! 
到后落雨了,各人竞上了小船。白日太长,无济排遣,各自赤了双脚,冒着小雨,从烂泥里走进县城街上去观光。大街头江西人经营的布铺,铺柜中坐了白发皤然老妇人,庄严沉默如一尊古佛。大老板无事可作,只腆着个肚皮,叉着两手,把脚拉开成为八字,站在门限边对街上檐溜出神。窄巷里石板砌成的行人道上,小孩子扛了大而朴质的雨伞,响着寂寞的钉鞋声。待到回船时,各人身上业已湿透,就各自把衣服从身上脱下,站在船头相互帮忙拧去雨水。天夜了,便满船是呛人的油气与柴烟。 
在十三个伙伴中我有两个极要好的朋友。其中一个是我的同宗兄弟,名叫沈万林。年纪顶大,与那个在常德府开旅馆头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原本同在一个中营游击衙门里服务当差,终日栽花养金鱼,事情倒也从容悠闲。只是和上面管事头目合不来,忽然对职务厌烦起来,把管他的头目痛打了一顿,自己也被打了一顿,因此就与我们作了同伴。其次是那个年纪顶轻的,名字就叫“开明”,一个赵姓成衣人的独生子,为人伶俐勇敢,稀有少见。家中虽盼望他能承继先人之业,他却梦想作个上尉副官,头戴金边帽子,斜斜佩上条红色值星带,站在副官处台阶上骂差弁,以为十分神气。因此同家中吵闹了一次,负气出了门。这小孩子年纪虽小,心可不小!同我们到县城街上转了三次,就看中了一个绒线铺的和他年龄差不多的女孩子,问我借钱向那女孩子买了三次白棉线草鞋带子。他虽买了不少带子,那时节其实连一双多余的草鞋都没有,把带子买得同我们回转船上时,他且说:“将来若作了副官,当天赌咒,一定要回来讨那女孩子做媳妇。”那女孩子名叫“××”,我写“边城”故事时,弄渡船的外孙女,明慧温柔的品性,就从那绒线铺小女孩印象而来。我们各人对于这女孩子印象似乎都极好,不过当时却只有他一个人特别勇敢天真,好意思把那一点糊涂希望说出口来。 
日子过去了三年,我那十三个同伴,有三个人由驻防地的辰州请假回家去,走到泸溪县境驿路上,出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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