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都 贾平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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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都 贾平凹- 第7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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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别笑命短,夜残萤才乱,月无芒角星避暗,秋蝉声渐软。 

 孟云房、赵京五、周敏分头去了。牛月清就去街上买黑纱,准备给这帮与钟唯贤关系好的朋友每人一个,参加告别仪式时戴。等回来。庄之蝶并没有睡着,唐宛儿就坐在床边,柳月在厨房里烧姜汤。她一进门,唐宛儿低头把眼泪擦了,说:“师母,你也歇着,可别都把身子搞坏了。这次没有这帮朋友,钟主编不知后事怎么个草草就处理了的,瞧他那老婆,人死了哭了两声,倒还只是诉她的委屈,这算是什么夫妻!”牛月清说:“这你哪里知道,他们关系一直不好的。”唐宛儿说:“像她那个样儿,鬼和她好哩!”就不自觉伸了手将庄之蝶身下的被角往里掖了掖。牛月清看见了,眼睛瓷了一下,走过去把掖好的被角却拉开,重新压实;唐宛儿立即意识自己那个了,身子不自然起来,从床沿上挪身到床边的椅子上,说:“我在潼关看过死了人唱孝歌的,那孝歌说:‘人活在世上有什么好,说一声死了就死了,亲戚朋友都不知道。’我当时倒不大体会到那悲凉。钟主编一死,我却一想到那孝歌就流眼泪。”牛月清说:“钟主编死时朋友们不是都在吗?”唐宛儿说:“那算什么朋友的,他有他心上的人的。”牛月清说:“心上人,心上什么人?”庄之蝶说:“宛儿说的是安徽宿州的女同学。”牛月清说“宛儿,你也知道这事?”庄之蝶说:“是我说给她的。”牛月清瞪了庄之蝶一眼,说:“这事你千叮咛万叮咛不让我给人说,你却全说出去了?!宛儿,钟主编那枕匣里人都以为是钱,其实全是你庄老师以女同学的名义写给他的情书!这事可得保密,说出去了,一是对钟主编不好,二是对你庄老师也不好。”唐宛儿说:“人都死了,说了怕什么?真象公开,外人只能感叹钟主编和庄老师的人好,做的是真正爱情的事!”牛月清说:“要说起来,咱只能是理解钟主编。真地抖搂出去,社会上就能有几个像咱一样理解了他?他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说爱情,两个人过了一辈子了,都有那个痴傻儿子的,怎她能说没爱情?”唐宛儿说:哪是两码事哩!晚上我睡在床上想,钟主编说他可怜也可怜,说不可怜也不可怜的。一头的白发,满心的红花,人活得也够潇洒了。只可惜那个情人是个虚的……”牛月清说:“是个实的,她还能敢来?”唐宛儿说:“怎么不敢来?要是我,知道钟主编那份感情,我来抱了他的尸首好好哭一场的!”牛月清说:“你?谁能和你比?!”说罢了,又觉不妥,说:“我见不得说情人长情人短的,情人还不是娼妇、妓女?宛儿,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你给我说了还罢了,给外人说了不知又惹什么是非?!柳月!姜汤还没烧好吗?”唐宛儿被抢白了一番,脸面没处搁去,站起来说:“我去厨房看看。”就到厨房去。牛月清看着庄之蝶说:“那枕匣里的信你怎么处理呀?同老钟一块火化了吧!”庄之蝶说:“女的写给老钟的是六封,老钟写给女的是十四封,一共二十封,每封都差不多五至八千字。我想将来好好写一个长序,一块交哪家出版社印一册书的。”牛月清说:“明明是你写的,倒口口声声那女的,你造个假的也自己都认假成真了!你要出版,少不得社会有流言蜚语,景雪荫的风波还不是教训?这会我也不与你说。老钟一死,你也是悲伤得糊涂了!”庄之蝶说:“你懂什么?”不耐烦起来。牛月清说:“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也害怕你倒懂得太过分了!”唐宛儿端了姜汤过来,听见两人言语不柔和,就在卧室门口咳嗽一声,听着他们都不言语了,才走进去。 

 遗体告别的那日,庄之蝶头还是有些痛,吃了一片止痛片去了。送葬的人特别多,花圈从灵堂大厅里一直摆到外边的场子上。仪式完毕,送钟唯贤进火化炉,庄之蝶要亲自去,几个人把他劝住。有一个懂些按摩的人就在灵堂外的台阶上给他捏头。李洪文跑来说:“火化炉前排队的特别长看样子明日还轮不到烧的,人家让把遗体先停放到冷库去。”庄之蝶说:“这怎么行?乡下死了人讲究人士为安,城里就是入炉为安。今日来了这么多人,最后却火化不了,这太刺激大家感情。再说你也知道你们文化厅情况、一时火化不了,后边谁来具体在这儿经管?”李洪文说:“我也这么想的,给人家反复说,人家就是一句话:排队去!你是名人,你能不能去说说?”这当儿,孟云房从焚尸炉那儿跑出来说:“事情好办了!”庄之蝶问怎么给人家说通的,孟云房说:“我进去看见那门口贴了一个红字条,上面写着优待知识分子’,嗨,现在政府提倡尊重知识、尊重人才,这火葬场还行,也优待知识分子了!”李洪文说他怎么没注意那红字条儿,孟云房真是独具慧眼。三人就走去交涉,说钟唯贤是高级知识分子,现在就可以提前入炉了吧?那管理员说:“知识分子?怎么证明是知识分子?”庄之蝶说“他是《西京杂志》的主编。”那人说“有证件吗?”庄之蝶说:“什么证件?来火葬人还把证件带上?我们做证明也不行吗?”李洪文就说:“这就是庄之蝶!”那人说:“庄之蝶是干啥的?中国人十一亿。我记不了那么多名字。什么单位?”李洪文说:“你连庄之蝶都不知道呀?单位是作协。”那人说:“做鞋的?鞋店里怕没有知识分子吧!我们这里只认高级职称证,什么教授呀.总工程师呀的。”庄之蝶说:“我做什么鞋不用管啦,这死人却有有高级职称的,记住,是编审,不是什么张婶王婶!”那人说:“你火倒比我大?!拿证来!”三个人都傻眼了。庄之蝶让李洪文去找厅长来,厅长来了说他是厅长,死者真的是编审,高级知识分子,只是还没有发下证来人就死了,他可以证明,并要留下名字、电话以供调查。那人就让写了证明条。写了,却说没有职评办的公章,如今西京就这一个火葬场,死人大多又来不及火化,有人就冒充是领导干部的,冒充知识分子的。说:“我烧这样的人多了,骗不过的,知道职怦办的公章是什么样儿!”没办法。李洪文和苟大海就搭了厅长的小车速去了职评办盖公章。约摸一小时后,两人高兴返来,老远处手扬了一个小红本本,说:“职称办的人一听情况,破例发了证了!”庄之蝶便过去把证件让那人看了。那人没有说话,就把钟唯贤的尸体推到炉前,用一个长长的铁勾扒着装进一个炉箱里。庄之蝶咬牙切齿地看着,突然把那手中的小红本本扔进了炉膛里,转身就往外走。一直走到灵堂大厅的外边,一脚踩去,发动了“木兰”,跟谁也未打招呼,疯一般骑上去驶走了。 
 半个月里,庄之蝶任何人也懒得去见,唐宛儿从她家几次让鸽子带了信来约他过去,他接了鸽子取下字条,并不写一个字地放鸽子又回去。在家呆着,来人又太多,每日早起去门口吮喝了牛奶,就骑“木兰”去那些低洼改造区闲逛。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来这儿干什么,整晌整晌在推土机推倒残墙断壁的轰鸣声中,看那一群上了年纪蹲在土堆上唠叨的人。这些人唠叨着这片低洼区的过去是怎样的有着几家妓院。有叫鸭子坑的,鸭子坑的妓女便宜,比不得迎春接上妓女能歌善舞,身价昂贵。鸭子坑来的都是赶车的马夫、终南山下来的炭客、渭北的那些赶毛驴贩运火纸、瓷器和棉花、烟草的脚户,一个晚上最便宜的是管那眼儿们一碗馄饨就行了,可以放那么一炮,还可以整夜让她抱了脚暖。他们唠叨,哪一处原是住着一个弹棉花的,整日背了弓子,用一个棒槌在败絮上嗡儿嗡儿地弹。人穷得冬天买不起个帽子,包的是他老婆的花头巾,耳朵梢子都冻干,却乐哉得很。一边打弓弦。一边双脚还按了弓弦的节拍跳动。真是破锅配了烂勺,那老婆原在关中西部源上来的戏班子里敲板儿,人称敲猪皮的,嫁了来猪皮是不敲了,但男人的棉花弓弦一响,她就咿咿呀呀唱《梁山伯与祝英台》:“蹴下尿尿写文章,立着尿尿狗浇墙。”他们唠叨,哪一处是陆家辣面店的,店很小,因出售的是纯一色的耀州辣子,名气就大。陆老头是个驼背,生养的女儿却水色,就被一个军官收去做了小了,这陆老头从此也阔起来,不卖辣子面,每日清早是熬了茶蹴在巷头品麻哩。但军官的小老婆不知怎么回娘家却吊死在那院后的香椿树上,陆老头没了睑面,卖了房子搬到别处去住。这房子后来连住过三户人家,却都不出两年,老婆就上吊了。庄之蝶听了,也不近去问这些往事的根根悄悄,也不问这一片低洼地还有过什么出奇的人和出奇的事,却想,这些人怎么说起这些那么有兴趣?不改造这片地方的时候他们或许都在骂着不改造,现在改造开了却似乎又舍不得了的?后来就瞧见他们那里围了打麻将,一边搓牌,一边用手在头上拍打,在脸上拍打,叫嚷怎么啦,这么痒的,人老了皮肤倒娇贵,明日得去买挠手了。庄之蝶觉得好笑,却也觉得自己身上也痒起来,并没有蚊子的,却痒得比蚊子叮着还痒,火辣辣地发疼,就回来了。第二天,又去街上,街上的人明显少起来,且差不多是用纱巾裹了头面,如北京城的人到了三月防风沙一样,立着笑看了一阵,自己却又是浑身奇痒,撩了袖子,见胳膊上已起了一片一片的红疙瘩。静下来认真地看,胳膊上也就有了两个白麦麸一样的东西落着,几乎像是头屑。但那地方就痒痛了,只见头屑的颜色竟由白变红,由平面而立体,才看清是一种什么虫子。一边抓着痒,一边跑回家,牛月清已经在家了,于门口挡住他。要他把衣服脱了,只穿个裤衩进门,进了门又让说了裤衩就放到盆中去用消毒水泡,说:“你跑什么呀,你是让魔虫把你吸干吗?”庄之蝶问这是怎么回事,牛月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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