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峰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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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峰塔- 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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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你怎么不上我们那儿去呀?只管来,来吃饭,舅舅家就跟自己家一样,多个人也不过就是多双筷子。”
“好,我想过去的时候就过去。”
“还有啊,琵琶!”她的身子往前探了探,方便低声说话,抹得暗红的小嘴一开一阖,琵琶闻到了久年的鸦片的气味。“下次你来,舅母翻箱子,给你找些衣服,一点也不麻烦,旧衣服有的是,真的。”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劝解似的,倒像默片演员演得过火了。
冷不防眼泪滚了下来。
“不要紧,舅母不是外人。”国柱太太含糊的道。
琵琶立时止住泪,走到表姐那边。
“你真应该跟我们到赌场去。”一个表姐道,“好玩呢。就算是为吃,也该去一趟。”
“我们不去赌,光去吃。”另一个道,“什么样的面食都有,城里面最好的。想吃什么点什么,赌场请客。”
  “真不错。”琵琶道。
  “沙发椅子不在赌桌边上,才坐下来,就有女服务生过来,送上热毛巾,问你想吃什么。爸爸老是钉着人家不放。有的摇骰子的女孩子长得真好看。有一个哇H线玲珑的,摇骰子胸脯也跟着晃,锐声喊:‘开啦!’满场都是‘开啦’的声音,好刺耳。”
“你一定得去看看——就在这附近。”
“住在这里进进出出不怕么?我听见说日本人用汽车绑女孩子的票,拉过了界,就再也没下文了。下次要是看见汽车在你旁边慢了下来,可得当心。”
琵琶想起来那天一辆汽车缓缓开在她旁边,她怕一跑那只喷气抽鼻的动物就会攻击。回头匆匆一瞥只看见是辆旧的黑色汽车,前座只有一个汽车夫,后座倒有好两个人。她加紧步伐,一心只想找个巷子躲进去,偏是一长排的竹篱笆。太阳烘烤得横街上一个人也没有。这里是公共租界外延出来的地方,屋子都崭新而不见特色,淡黄的水门汀穿插着波纹棚子。她抽冷子跑了起来,耳朵里只听见脚步声,可还是觉得听见了大笑声,有人以外国话说了什么。
汽车加速,仍是跟着她。她发现自己正朝着一扇大门跑,有两个岗警守卫。一个灰泥哨岗竖了个牌子,“大道市政府”。傀儡政权。他们绝不会插手。她紧跑两步停了下来,书与皮包落在面前马路上。最靠近的岗警是个很年青的小个子中国人,长相温吞,露出惊诧的神色。汽车开走了,她将书本捡起来。岗警的神色又恢复了戒备的莫测高深。他的制服是黄卡其布。帽子平顶有帽舌,黄色短纹,按照神秘的《易经》八卦排列,如同道士帽。大道市政府,道家的道,古老的哲学名词,放在这里却荒谬可笑。大道,再添上饰了卜算的符号——再挖苦的中国人也设计不出来。霎时间,她只面对面瞪着这个外国的心态。“敬告中国人,”它像是这么个意念,“这是从他们的过去截取的渊博学问,同时也带有市井的况味——还有什么比得上算命更受欢迎?”真像是牛津的汉学家出的试题,就只是有什么她抓不住的含意,她断定是典型的日本作风,无心的幽默中未驯的野性。
她回家说了这件事,露道:“我不想吓唬你,可是你父亲可能会绑你回去,谁知道。”
“我也不能担保,可是我想他们不会再让麻烦上身。”珊瑚道。
“他们倒不是要她回去,倒是想泄愤。”
“他们现在应该是只顾着省俭,没有余力做什么。”珊瑚道。
“她的娘当然是高兴得很,这么轻易就打发了她。”
“最可怕的是眼下的上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就是啊。”露道,“前两天那个日本人从城里一路跟着我回家来,我都吓死了。若是别的时候,男人在街上跟着你,谁也不害怕。”
“我去上班也吓死了。”珊瑚刚在一家英国贸易公司做事,“从这里走到公共汽车站很不平靖。”
表舅妈来报告消息,她们方始不将榆溪的威胁放在心里了。她向琵琶勾了勾头:
“她父亲搬家了。”
“喔?搬到哪?”珊瑚问道。
“雷上达路。”促促的一句,唯恐多说了什么。
“可远了!”
“嗳,是远,他们又没有汽车了。”
“卖了?”
“他们是图省钱。”她忙道,怕听着像是说他们穷了。
“如今谁不想省钱。”露打圆场。
“听见说陵好像不大好。”表舅妈道。
“怎么了?”露问道。
“说是发烧。这一向他来不来?”
“没有。去看医生了没有?”珊瑚道。
“嗳,就凭他父亲?”露忙笑道,“他的姨太太得了伤寒都合不得请医生。”
“谁?老七吗?”表舅妈吃吃笑。
“老七得过伤寒?”琵琶倒诧异。
“是啊。你父亲就只请了个草方郎中,熬了草药给她吃。我听说了,请了个医生过去。我倒不是要当好人,可毕竟是人命关天。”
“她好了,还过来给太太磕头。”珊瑚回忆道。
“她会来磕头倒也是难得,差点还哭了,过后就又像没事人一样,还跟以前一样眼睛长在头顶上,尖酸刻薄。”
露没有请表舅妈再多打听陵的事,知道她怕极了得插手。倒是要珊瑚托秋鹤代为打听。秋鹤为了琵琶的事也出了不少力,陪珊瑚去营救她,还大吵了一架。可是委实无人可找了。
等秋鹤去,陵业已复原了。他的肺不好,一向是一个敬医生看的。秋鹤回来也这么报告。
“这么说是肺结核。”露道。
“娘传染给他的。”琵琶作证道,自己也半懔然。
除了请秋鹤时时注意之外,也无计可施。“他们搬到那么远的地方。”他埋怨道。老房子成了袜子工厂,珊瑚从看衡堂的那里听来的。
琵琶与她母亲在浴室里,珊瑚接完电话回来。
“秋鹤打来的。”她向露说,“是陵,昨天不知怎么突然恶化了,送到医院人家也不收。今天早上死了。”
“他不是说好了吗?”露道。
“秋鹤说每次问都说好了,要不就说好多了。总是好多了。前天他才跑了一趟,他们说陵好多了,还要香蕉吃。他们还真叫人买去了。”
两人刻意的家常口吻只透出一丝的暴躁。弟弟死了,琵琶心里发慌,仿佛看着什么东西从排水道往下掉,还捞得回来。
“怎么会这么快?”露道。
“他这年纪是会这么快。”
“谁知道他病了多久了。我叫他去照X光。我就不信他们给他请的是个正经的医生,白白送了一条命。”
“都怪他的娘。”
“她当然是,我不懂的是他父亲。一门子心思省钱,可是有些事情怎么也省不得。就这么一个儿子——等他死了要怎么跟老太爷老太太交代?我不一样。再说离婚的时候我都放弃了。”
一向就是这样,琵琶心里想。出了大事总是这样,对她一无所求,只要她露出惧色,一声不响,而且总是在最不适宜的地方,像是这间小小的浴室,她母亲立在镜前说她的教育训话,而且磅秤上总是一双灰姑娘的小鞋。弟弟不存在了。一开始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如今只剩下她了。她觉得心里某个地方寒冷而迷惘。
梅雨季开始了。走半个城去上课,在濛濛细雨中想着陵死了。在街上这意念总觉得两样,虽然并不会更真实。她喜欢街衢,如同其他孤独的人,下雨天四周的接触更多,天地人都串了起来。喷在脸上的细雨,过往雨伞滴下来的水,汽车溅上她脚踝的水,湿淋淋的雨衣拂过,在在都是一惊。这一刻她感觉不出弟弟不在人世有什么不同。
要不是红头巾的锡克巡捕与披着雨蓑的黄包车苦力,上海就同其他的大城市没有两样。她也就是喜欢这个地方。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种族来兴建,大杂烩反倒让它练达了,调和了。长时间的熟悉给她的感觉是上海是她的,是让她成长的地方。也许是她母亲与姑姑的原故,她总觉得等够大了,没有她不能做的事。形形色色的旗袍皮子、时髦的室内装潢、欧陆的甜品、金漆的鸭,一切都是窥入她将来的窗子。将来她会功成名就,报复她的父亲与后母。陵从不信她说这话是真心的。现在也没办法证实了。他的死如同断然拒绝。一件事还没起头就搁起来了。他究竟是什么样子?对人生有些什么冀望?倒可以一语带过,说他完全是个谜。她始终都知道。他就同别人一样,要的是娶个漂亮的女孩子,有一点钱,像大人一样生活。她记得谈到舅舅的可爱女儿们,他那兴味的神情。露离婚后他极少看见她们,可是琵琶仍经常去舅舅家。
“三表姐会溜冰?就在衡堂里溜?”他笑道,眼睛瞪得圆圆的。
“最小的那个还那么凶?”他傻笑道。他们前一向拿她来打趣陵,他不喜欢,因为那时她还很小。
她尽量去体会他的不存在。他们曾是现世最古老的土著。他们一起经验过许多事,一点也不在意由他那双猫儿眼看出去,是不是全都两样,找他验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到头来,他并不是死在老房子里。老红砖房如今制造起棉袜,女人穿上会使两条腿像肥胖的粉红香肠,总觉得可笑。必定是棉袜,因为真丝与人造丝袴袜都是舶来品,而上海有许多的棉织厂。那些隔音而漆黑的高房间始终干净没有人住,无论绕着它如何扩展,拉上百叶窗的清凉阴暗像夏天里的冰咖啡,很难想像里头搁了戳着天花板的机器。上海的女工向来大胆轻佻,都管她们叫湖州丝娘。最早到城里来在工厂做事的都是湖州人。和其他女孩子不同,她们自己有钱,下班后也没人管束。三三两两到大世界去看表演,除了妓女之外只有她们也赚皮肉钱。何干就不愿让外孙媳妇到工厂做事,虽然赚的钱比阿妈要多。露与珊瑚试用的年青阿妈都是双栖动物,时而帮工时而在工厂做事,而且都有爱情的问题。不是家人逼婚,便是抛下丈夫,或是工头对她们心怀不轨。机器轰隆声里杂糅着她们的笑声、骂声、彼此取笑、哭诉不幸,涂抹去来到这片屋檐下之前发生过的一切。霎时间,琵琶一阵心痛,倒不是她还想再看见老房子,可是它澈底地改头换面了,她的记忆失效了。她父亲当初再婚,买下这幢大房子,也许是想要生更多孩子,她倒从没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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