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潘金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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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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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一个农村大嫂,觉悟都比你们高。”

郑重和王公道又忙点头:

“觉悟比我们高,觉悟比我们高。”

马文彬又抓住这个机会,笑着问:

“大嫂,我再问你一句话,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你上回说过不告状的话,他们都不信,就把话说顶了,现在,你说过的话,还能不能重说,或者,咱能不能把话再说回来?”

忙又说:

“不能说回来,咱也别勉强。”

李雪莲又被马文彬的话感动了,说:

“市长你要这么说,我不把话说死,我的话,现在还能重说。”

又指着郑重和王公道:

“我跟他们说过两回,我今年不告状了,他们不信哩。”

马文彬点着郑重和王公道说:

“像我小时候,说真话,当权者不信哩。”

大家笑了。马文彬又说:

“大嫂,咱纯粹是聊天啊,我接着再问一句,告状告了二十年,今年咋突然不告了?”

问得跟郑重和王公道前两回问得一样。李雪莲答得跟前两回也一样:

“过去没想通,今年想通了。”

马文彬又笑着问:

“大嫂,你能不能告诉我,过去没想通,今年为啥想通了?譬如讲,因为一件什么具体事,让你想通了?当然,像刚才一样,你想答答,不想答就不答。”

因为什么事想通了,这是前两回王公道和郑重忘了问的话;只顾追究其然,忘了追究其所以然;没问来由,所以无法相信;王公道和郑重忘了问的地方,市长现在问了;问明病因,才好对症下药;可见市长做事,在每个细节上,都比他们深入;这又是“小”的作用;这又是市长比他们高明的地方。郑重和王公道忙又佩服地点头。李雪莲:

“没因为啥具体事,我就是听了牛的话。”

李雪莲这么回答,是大家没有料到的;或者,弯拐得这么陡,让大家有些措手不及。大家愣在那里,马文彬也愣在那里,嘴有些结巴:

“牛?什么牛?”

郑重回过神来,忙说:

“说人呢,咋拐到了牛身上?”

李爱莲:

“二十年来,世上这么多人,没有一个人信我的话,只有这头牛信我的话;我告不告状,也听这头牛的话。过去我问牛,该不该告状,牛说‘该’,我就告了;今年又问牛,牛不让我告了,我也就不告了。”

众人更是如坠云雾。秘书长也开始结巴:

“你这牛,是真的存在呢,还是跟我们说着玩呢?”

李爱莲:

“我不跟你们说着玩,这头牛是我养的。”

马文彬回过神来,问:

“我能不能见见这头牛,让它跟我也说一说?”

李爱莲:

“不能。”

马文彬一愣:

“为什么?”

李爱莲:

“前几天它已经死了。”

大家哭笑不得。郑重有些急了:

“大嫂,马市长跑这么远过来见你,也是一片好意,也是想帮你解决问题,你不该拿我们打碴,你不该这么奚落人。”

见郑重急了,李雪莲也有些急了,拍着巴掌:

“看看,跟我的案子一样,我把真的,又说不成真的了不是?”

马文彬止住郑重,微笑着对李雪莲说:

“大嫂,我相信这头牛是真的。”

接着说:

“那我们共同来相信这头牛的话,今年起不告状了,好不好?”

李雪莲:

“这里可有分别。”

马文彬:

“啥分别?”

李雪莲:

“牛说行,你们说不行。”

马文彬不解:

“为什么?”

李雪莲:

“牛不让我告状,是说告状没用;你们不让我告状,是让我继续含冤,这可是两回事。”

马文彬一愣:

“大嫂,我们找你来,不就想帮你解决问题吗?”

这时李雪莲哭了:

“你们别骗我了,你们要觉得我冤,不用过来找我,早把案子给我翻过来了。”

指着郑重和王公道:

“你们跟他们一样,来找我,还是想糊弄我,怕我去北京告状,撤了你们的职。”

又说:

“你们要想帮我,平时咋不来呀?全国一开人代会,你们咋接二连三地来呀?还不是想糊弄过这几天,接着又撂下不管了?”

马文彬皱了皱眉,这才知道李雪莲这个妇女的厉害。找她是来解决问题,没想到让她奚落一番——牛都张嘴说话了。双方过招,他倒钻了这妇女的圈套。早知这样,就不问其所以然了,就不问到牛了。可不问所以然,怎么对症下药呢?当然,钻了别人的圈套,出来一头牛,马文彬也不怕;他来,就是试探一下事情的深浅。现在,通过一头牛看出,事情已经无可救药了。她说不告状,就是还要告状。或者,她在胡搅蛮缠。王公道和郑重的判断还是对的。事情无可救药马文彬也不怕,如同使用干部,干部犯了错误,分有可救药型和无可救药型两种;有可救药者,还有得说;无可救药者,干脆连话都不用说了。秘书长看马文彬皱眉,忙站起说:

“今天谈话就到这里吧,马市长市里还有会。”

马文彬站起身,这时又满面笑容:

“大嫂,我还有事,就先走了,你按你的去做,一切不必勉强。”

然后出门走了。秘书长,县长郑重,也忙跟了出去。只剩下法院院长王公道收拾残局。王公道抖着手:

“大表姐,你说的这是哪儿跟哪儿呀,说案子就说案子,咋说到牛身上了?你这不是骂人吗?”

李雪莲擦着泪:

“我没骂人。”

王公道:

“拿畜牲跟人比,还不叫骂人?”

抖着手在地上转圈:

“宁肯听畜生的话,也不听政府的话,这不等于说,各级领导,连畜生都不如吗?”

李雪莲急了:

“咋我说啥,你们都不信呢?我说啥,你们都往坏处想呢?”

又说:

“如果是这样,今年我还得去告状。”

王公道拍手:

“看看,终于又说实话了吧?”


序言:二十年后(四)

李雪莲家院子有三分地大,正北三间瓦房,东边一间厨房,西边两间牛舍。三间瓦房还是二十二年前盖的,那时他和秦玉河已结婚六年了,儿子也五岁了。为扒掉草房,盖三间瓦房,李雪莲不但养牛,还养了三头老母猪;瓦房的一半木料砖瓦,是靠卖牛犊和猪娃换来的;秦玉河在县化肥厂开卡车,木料砖瓦的另一半,是靠他加班拉化肥挣来的。秦玉河白天拉过化肥,晚上连轴转,又拉,两眼熬成了红灯笼。半夜开车,常打瞌睡,有一次一头撞到了路边的槐树上;修车花去两千多块钱,只好从头再挣。那时她和秦玉河也吵架,但吵归吵,大家在一条道上;吵来吵去,大家还是一条心。没想到瓦房盖好一年多,秦玉河就变了心。这时李雪莲也有些后悔,当初不该因为怀孕,与秦玉河闹假离婚。大半年见不着面,这假的就变成了真的。这时两人不吵架了,开始打官司。官司一直打了二十年,头发都花白了,还没有个结果。更让李雪莲后悔的是,当初假离婚的馊主意,还是她出的。比这些更让李雪莲窝心的是,当初闹假离婚是为了生下后来的女儿;谁知女儿长大之后,跟李雪莲也不是一条心。

经过二十二年的风吹雨打,房子已经有些破旧。夏天秋天雨水大,北屋的后墙,已经被雨水打酥了;其它三面墙的外砖,也时常“扑簌”“扑簌”往下掉砖末子。屋里的墙皮,也脱落了一大半。十年前,房顶开始漏雨。二十年都在告状,换成别人,会无心修缮这房。告状头十年,李雪莲也无心管房的事;不但无心管房的事,也无心收拾家;屋里屋外,成了猪窝;不但无心收拾家,也无心收拾自个儿,衣裳脏了不知道换,头发乱得像个鸡窝;一人走在路上,远看像个要饭的;倒跟告状的身份相符。但十年过去,告状成了常事,也就习惯了。习惯并不是习惯这种东奔西走的日子,而是偶尔病了,出不得门,对窝在家里的生活反倒不习惯了。不告状,也不知道该干啥。正因为习惯了,告状本身成了日子,反倒回头收拾自个儿和自个儿的家和屋子了。头发剪短了,衣裳常洗,出门告状之前,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屋子的外墙和内墙,收拾起来花工夫太大,但房子漏雨不能不管,她花钱雇人,把房顶的破瓦揭下,换成新瓦,又用石灰勾了缝,下雨马上就不漏了。屋子内墙四处脱皮,她拿一把扫帚,将脱下的墙皮扫下,虽然四面墙显得疤疤拉拉,跟花瓜似的,看上去起码利索许多。在家的时候,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贴着院墙,又种了一趟串红,一趟鸡冠花。陌生人进来,看不出这是个告状的人家。

三间正房里,又分三间,分别用隔扇隔着。左间,是盛粮食和杂物的地方。中间,是过厅。右间,是睡觉的地方:二十一年前,这里是李雪莲和秦玉河的卧室;现在,天天只剩下李雪莲一个人。靠窗的墙头,挂着一个小学生算术本。这算术本上,记着李雪莲二十年告状的经历。二十年过去,这小学生算术本已皮开肉绽,脏得像一块破抹布。但就是这块破抹布,记着李雪莲告状去过的所有地方,见过的所有人;也一天天看着李雪莲的头发如何由乌黑变成了花白,腰口如何由杨柳变成了水缸。她盼着这算术本,有一天能帮她把“假的”变成假的,也就是把真的变成真的;但二十年过去,假的还是真的;或者,真的还是假的。同时,一顶潘金莲的帽子,戴了二十年,也没摘下来。十年前,李雪莲差点疯了。后来年年如此,像年年告状一样,同样也习惯了。

李雪莲年年告状,省里、市里、县里都知道,但对她一次次告状的经历,时间一久大家都忘记了,只记得一个“告状”;时间一长,李雪莲对告状的许多细节也模糊了;惟有这个算术本,桩桩件件,记得牢靠。不但细节记得牢靠,像生意人做买卖记账一样,最后还有一个统计。据李雪莲统计,二十年来,在年年的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期间,她到北京告过十九次状;其中,被当地警察拦住十一次;半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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