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出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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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出书版)-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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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痛苦和鲜血才能证明忠诚,你太可怕、太无知了……」

    汉武帝已经把手扼住他脖子,司马迁大大瞪著眼,手指甲陷进地缝里,但没
有反抗他的帝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可以死但不能不说。

    15

    次日上朝,照本宣来,凡事依旧。

    下朝,著书立传,安分守己。一切已回到正常模样。

    两个月後,就是飞将军李广的忌日,还记得一年前他的死讯传到长安,满朝
乃至全国无不震惊哀痛,这位老将军实在不该如此结局。他的陵墓修在南郊,一
如他本色,庄重简朴。

    豪迈壮语犹在耳边,人却已不在。

    这天,在下雨,瓢泼大雨,天上都是阴沉黑云,闪电不止。司马迁撑著伞,
却无法给老将军点上纸钱,雨这麽大,火星瞬间就给刮熄。

    南郊,天色将晚,四周墓群静寂而沉默,空气湿冷,老将军的墓在山顶上,
一眼向下望去,除了白皑皑的冷清萧瑟,除了迎风剧烈摇摆的松柏,再没有其他。
还记得去年今日,此地多少官宦英雄名流墨客感慨万千,沧然泪流。在这世上,
究竟有什麽敌得过时间?

    「李将军,子长与你在朝堂上虽无交好,但在小时候,家父就常跟我讲起您
骁勇忠义大战匈奴的事迹,我一直景仰您为人,虽然我只是个连战场也没去过的
文官,但倘若国家需要,我也愿学您投笔从戎,马革裹尸还。」

    司马迁从竹篓里提起一壶酒,慢慢浇灌在墓座之上,郑重言道:「这壶用淮
河水酿造的好酒,是我从南方一路带来,还请大将军先饮。」当水和酒混凝一起,
酒香四溢,好酒原就该和知音一起喝才豪爽痛快,司马迁仰起脖子将壶中余酒灌
入口,辛辣甘美同时逼上心头,不由痛快而笑,扬手抛开空壶。「江山如此壮丽
多娇,无数英雄竞折腰。」

    ——「好个英雄竞折腰。」

    带著微醺酒意,与苍凉心境,懵懵然看著眼前这个人,与自己一般以酒祭奠,
这酒香,才真是百年佳酿,宫廷御用。

    李将军,你在天有灵,也该看见您为之而死的人也来看你了——

    「陛下……」定定看这个人狂气中难掩肃穆,侧脸好像刀刻一样锋利锐利,
当那双往往如雷电一样蛰猛俯视臣民的眼注视著墓碑,也有著从没见过的感伤,
才慢慢发现他原来还有一颗人的心。

    「为什麽要纵容霍将军杀害李敢?为什麽宰相李蔡一句对先皇不敬就要抄他
满门?为什麽要为一个新宠就将一国之母你的皇后废黜?——」

    於是把对人才能说的话,统统都说出口了,带上谴责和骂的意思,其实才喝
了一口酒,却在壮胆犯著抄家灭门的死罪,为什麽不能说?忠义良言从来都是被
利用来戕害自己的利器,但此时,在这个墓碑前面,司马迁什麽都敢说。

    大汉皇帝,根本不知道在想什麽,一片茫茫雨里,他高大而不可摧折,有超
越英俊这种肤浅的猖狂魅力,他自己撑著皇家的帛金伞,静静站立,远比常人宽
厚的肩膀湮出黑色雨迹,他竟然就那样站著,好像根本没听到小小太史令的胡言
乱语,甚至当司马迁索性劈里啪啦扔掉手中伞,劈里啪啦开始登梯子上梁更发疯
发狂指戳著他心口,开始按著年月日一一历数他的暴戾残酷给人民造成的种种危
害,刘彻才开始转过皇帝的头颅,他的感伤就快了无痕迹,眼前人却仍旧不知死
活;这个全然被冰冷雨水浇灌著,头巾、衣服、眼睛都皱成发抖的一团、说话声
音永远是中正而冰冷的人。

    「连时间都记得这麽清楚,朕杀过的人究竟有多少个?」

    皇帝说著残酷的玩笑话,他从不在乎自己杀过多少个,但眼前湿淋淋的生物
为什麽令他感到焦躁?又有点想打这个书生。

    ——「李广将军自刎的时候,一定是已经对您不抱希望。」司马迁说著他一
辈子都想说但都从不能说的话,今天终於能够亲眼看著大汉骄傲的帝王,说出这
些话,尽管身体非常寒冷,但心里却在蒸腾热气,尽管这个人衣服乾燥暖和,但
他有一颗冰冷的心,他再也不可能觉得暖和为何物。

    「为朕而死,是他的光荣。」没有人敢跟刘彻这样说过话,在司马迁的行为
里,他不是他的皇帝而只是一个普通人,就如同他将成为他通史里一页墨迹,刘
彻突然想到那晚,也从来没有人敢对他做出那样的事,这个在情事里总是滑稽表
现的人,像拥抱女人一样小心温柔地拥抱了自己,为什麽没有杀他?为什麽到现
在还没想好折磨他到痛苦至极的好办法?

    司马迁愕然而失望地望著他,「这世界上,没有谁比谁的命低贱。我原以为,
你今天来,是有其他话对李将军说。你再这样下去,一定会造成人民的灾难,与
其这样,先皇真该选中继位的是你的兄长太子刘荣!」

    刘彻在意识到以前,已经又打了他;他们之间的力量从来就无法比拟,他是
巨大的,他是弱小的,他可以单手扼住他脖子直到活活勒死,他也是没有实力反
抗的——除了身体的力量,他也有绝对凌驾於他的气势,这个小文官没有任何值
得自己动怒的地方。

    但一脚就把他踹倒在泥泞雨地後,心里竟然知道这是不能让他住口的。

    太史令狼狈地趴在雨地,脸已经脏了,眉头疼得缩成一团,他轻轻发著抖,
轻轻一字一句说:

    「你本来就不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要不是皇后的母亲馆陶公主帮你,你怎麽
可能这麽容易当上皇帝?——先是馆陶、再是你生母、最後是你祖母窦太后,她
们虽然让你当皇帝,却比你握有更大的权利,是啊是啊,这些女人帮了你也害了
你,你忍了四年终於等到太后也老死了,你终於可以为所欲为——你有几万个女
人,你心里却是憎恨女人,难道你不是玩弄她们看她们受罪?看看你现在又对皇
后做了什麽?你一定承诺过馆陶会善待皇后,但现在却无耻反悔,你提拔这麽多
人才将相,却只要他们犯一点错就杀死他们,你随心所欲地放任杀戮,你以为只
有痛苦和鲜血才能证明忠诚,你太可怕、太无知了……」

    汉武帝已经把手扼住他脖子,司马迁大大瞪著眼,手指甲陷进地缝里,但没
有反抗他的帝王,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他可以死但不能不说。

    ——帝王的内敛、风度、大度,这些装门面的东西,现在都不需要。当汉武
帝的怒火爆发,雷霆万钧,全都要死。不要惹怒他,可以逢迎他。

    一声炸雷,平地起。天空蓦然雪白。耳朵都给震疼,他们在山顶,好像被收
拢进风暴中心,因为都失去了伞,雨点打在身上,和小石子砸上一样砰砰地响!

    司马迁喘过气来了,摀住自己喉咙剧烈咳嗽,因为刚才被殴打而没力转身,
雨水不停吸进鼻腔,咳嗽再吸进更多雨水。竟然十分可笑,这种窘境,张大嘴巴,
发出无声的笑,人死之前都该笑,因为生下来时只能放声大哭,现在不能再浪费
时间去哭。

    其实,他可以杀了他。他所做种种,凌迟鞭尸抄家都太轻。在更早的时候,
就可以提脚踩死他了。大汉的天子啊,你在想些什麽?——刘彻的手指放过了蚂
蚁的喉咙,他为自己轻易被这小蚂蚁激怒而自觉荒唐,九五至尊、世界上再没有
比他更尊贵无敌的人,在意一只蝼蚁的轻蔑这多蠢!他早就知道,这是只蠢到极
点的蝼蚁了。

    帝王也抹了把脸,水从他阴霾森然的面部滑下,他好像是座冰雕,正融化。
他随随便便起脚,照地上东西的勒骨撞击,一次、两次、制造灾难——他乍然停
下来,刚刚意识到自己又一次的失控行为,他原本该对他睬都不睬。

    人的一生中,是否总有另一人逼出自己所有自控,毕竟,他也是个人。

    「除了幼时,狠狠教训那些作威作福的贵族子弟,十多年来,我再没有亲自
动过手,直到你,司马迁。连祖母出殡,我都可以抚棺长哭,我终於可以为所欲
为,不到两年,我就杀光跟我作对的窦家全族,谁还敢再忤逆我?我就是这天地
的主宰。」

    我要你生,你才能生。我要你死,你早就已死。

    16

    仰起脑袋才能看清的琉璃屋顶,整块艾叶青雕出宏伟巨大悬粱,支撑起数十
丈檐拱,压迫到你感觉自己要随时被它倾覆,往旁边看,月台上摆的金色日晷和
嘉量,象徵无上皇权,满眼的金色,一切都显得昂贵——司马迁揉著自己再度遭
受重创的骨头,从床上爬起来,金丝玉缕的被褥缠在手里,低头一看,又是龙凤
呈祥惟我独尊图案。糊涂了,走下床,这里空无一人,好安静,脚底板冰凉,每
块石板都刻出双龙戏珠,只听到外面雨声不绝,自己是被活活打死了吗?天还是
亮的,司马迁呆呆从镂空窗户里瞧出去,吓了一跳,就算再无知,他当然也知道
这是哪里,这麽多御前军在台基下往复巡逻,远远望去,竟是层层空门深似海的
森然静寂,他惟一不知道就是自己怎麽在这?

    好像懵了一下,这眼里的全然金色灿烂之至、这些盘龙金柱、这些汉白玉台
基、这些九龙宝座九龙屏风、连熏香都好像飘起了金色的烟——他想这些东西真
冰冷,一个人睡在这种地方,怕是要梦见鬼的。

    他默默地又坐回自己原来所待的地方,好像那才是禁锢他的地方,不能踏出
一步,都是犯规矩。掀开自己衣服看伤口,肚子上破皮的破皮青肿的青肿,好一
片狼藉,不知何时被搽上了膏状东西,又黑乎乎的发热。

    什麽君无戏言!还不是打了又打,再打下去一定会被打死。临死之前,不管
怎样一定要还一次手。

    已经很长一段日子没这麽歇著,讷讷从早上一直原地不动坐到太阳落山。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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