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狐千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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狡狐千窟- 第8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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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如今怎么这样挑剔。”
  “或许是我本就挑剔的厉害。”宿昔轻哼一声,捡起他的蝈蝈把玩在掌心。
  “这可不像宿将军会说的话。”迟誉缓声道:“在本王身边那么长时间,做小伏低,委曲求全,你不是也都熬下来了吗,怎么如今一顿饭菜都受不得?”
  语气到了后面甚至生出一点讽刺意味。
  宿昔无声的笑了一下,侧过身去连看他都不愿意了,高热渐渐烧得他连说话的精神都没有,怏怏得连人都不愿理会。
  “所以我现在才忍耐不下来啊,一把老骨头了,还要这么折腾……你把我困在这里有什么用呢,不如痛快点交给宿渫,实话实说,说我谋害先国君,罪不容诛,起码到了刑场上还有一顿断头送行饭。”
  “那不如本王遣人做根细管,把吃的一点点给你塞进胃里,直到撑裂如何?”迟誉冷笑,“也好叫你黄泉路上做个饱死鬼。”
  “这死法有碍瞻仰,宿昔岂能却之不恭。”宿昔道:“真是有负锦王心意了。”
  迟誉本是气愤的,然而宿昔的脸色太难看,他思忖良久,把涌起的怒意压了下去,其实,与其说他是为宿昔所言动怒,还不如说宿昔的话让他升起不详的预感。
  “青芋扣肉本就有肥有瘦,冬葵是隔年摘下来腌到今年吃的,米饭太硬了也不好。”他吸了口气,缓声道:“想吃什么,炖乌鸡好不好,经霜的洞庭橘也有一点,要不要吃?”
  宿昔不喜食酸,下意识就要嘲弄他,迟誉却似乎忍不住这句话一般,很快自嘲道:“我记得清楚,不喜食酸的是宿昔,不是你。”
  他的话哽在喉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迟誉说的没错。
  他们是从“宿昔”,从一个谎言开始——
  “我让厨房准备。”迟誉说完转身就要走。
  “抱歉。”
  宿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这是第一次宿昔对他说这样的话,迟誉步子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回头。
  “但我从未有过……负你之心。”
  他说。
  迟誉的呼吸乱了。
  “迟誉,我对你说过,我待你之心一如你待我,然而世间……并非只有情爱两字,有许多比情爱更珍贵、更重要的东西,我放不下我的母国,你再怎么坚持,我也一定要回去,因为我放不下。”
  高热烧得神智都有些昏沉,身体虚弱到了临界点,宿昔揉了揉鬓角,只觉阵阵刺痛针扎一般,根本倦怠得不愿开口说话。
  “我的母国,是延绵了数百年的国度,我带领它一步步壮大,富强起来,我的百姓,是我悉心护着周全的子民,日出而作,篱落呼灯,我看了这么多年,我是无论如何……放不下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没有剩下的力气了,宿昔向身边的稻草躺了一躺,找到一个轻松的姿势,他的话却让迟誉不知该回以什么,只能苦涩道:“你若真心待我,便不会把更重要与放不下两词挂在嘴边,你说你真心待我,却必须回到陵苑,因为你放不下,那我问你,你怕辜负陵苑,难道不怕辜负了我?”
  “你不觉得愧疚么。”他缓缓道:“你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么。”
  宿昔哑口无言。
  “你看重陵苑,为了陵苑连自己的生死心意都可以全然不顾,这么多年都是为了陵苑活着,这对你自己不公平,对我们也不公平。”
  “你看重你的弟妹,却为了陵苑长年征战在外,把妹妹送到先帝身边,放任弟弟长成一个可怕的人,你口口声声说为了他们好,你是否真的爱过他们?你看重我,却只会口口声声说陵苑比我重要,毫不犹豫就要转身离去,你扪心自问,你又有没有那么一点……爱过我?”
  “你不是只有陵苑——宿昔,不是没有陵苑就活不下去,你不该辜负陵苑,也不该辜负你的弟妹,辜负我。”
  不是没有陵苑就活不下去?
  这样的话太好笑了。
  即使宿昔烧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里听到这句话都觉得滑天下之大稽,从地牢出来时病情已然危急十分了,体虚加上高热,迫不得已用人参吊着命,他伏在榻上咯咯笑着,伸手一抹满嘴的血。
  宿昔从很早之前就知道,不是他离不开陵苑,是陵苑离不开他。
  他的母亲韫俪公主是陵苑祖国君嫡女,经纬谋术不输男儿,虽然当时有名正言顺的太子皇兄在上,但她若真要即位为国君,也不是全然没有胜算。
  可惜她没有那个命,赐婚于镇边将军宿笃的独子,这人虽顶着金尊玉贵的将军嫡子身份出生,却是个极无用不长进的,此举只在安抚宿笃,许嫁了这么一个糊涂人,韫俪公主多少委屈心酸,哪里找人去说呢。
  她与驸马婚后不久,驸马就敢公然拂她的面子,堂而皇之让夙朝出身的妾室入郡王府,更是在公主之前有了儿子,也就是驸马的庶长子宿涣,宿涟异母的长兄。
  长子非嫡子,简直是狠狠扇了一耳光在公主脸上,让她丢尽了面子,更何况宿涣与他的生母还都不令人省心,几度弄得郡王府乌烟瘴气。
  宿渫与宿湄对这个异母大哥的印象早已深了,宿渫宿涟却记得清清楚楚,这个名义上的兄长,在他刚刚出生就敢忙不迭叫下人进来把他抱出去活活溺死,简直有恃无恐到肆无忌惮的地步,连他的母亲,驸马妾室都敢指着府里牌匾对公主高喊:“此乃郡王府非公主府,请郡王妃收敛”。
  当时驸马偏宠那妾与宿涣,公主恐宿涟养在府里有不测,将他送往师傅处养大,这一养就是十年,别说要弄死他的兄长了,就是嫡亲的弟弟宿渫出生,也根本不知晓,勿提回去看上一眼。
  宿涟所能记得的,就是他堂兄浦粟与大王子间的两党之争。
  他的堂兄浦粟是国君与元王后嫡出,生下来就是陵苑太子,身份尊贵,血统纯正,即位名正言顺,然而当时浦粟父王,也就是宿涟叔公病重,大王子与太子争夺王位,宿涣便是大王子手下大将,于千军万马之中,被他一箭刺穿了头颅。
  宿涟惨死,大王子战败,得到长子惨死的消息后,宿涟的父亲悲愤交加,不久也病死了,随后先国君驾崩,太子浦粟即位。
  对他的生父,宿涟半点情义也无,得知他为长子逝去病死,只管驻扎在外,竟不曾回皇都哭丧一声。
  他更敬重他的生母,韫俪公主。
  虽然同样自小不养在膝前,但到底母子天性,总是更亲近母亲多些,宿涟十岁回府,在公主膝下养了几年,也算是感情深厚了。
  这感情里,有亲厚,有敬重,也有一点忐忑的惧意。
  毕竟韫俪公主是嫡公主,国君唯一的胞妹,她即使下嫁,与驸马也是主仆尊卑显著,何况所嫁的是那样一个男人,处处都要骄矜尊贵,处处都要高人一等,摆出一张威严十分的脸,从不肯卸下公主的架子教人耻笑,对宿涟也是肃容时多温和时少,小孩子难免是怕的。
  宿涟从师傅那里回来,转身就去了宫里,做太子暗卫。
  原本顺风顺水的日子,却被一道消息打击得粉碎。
  他的亲叔父,现任国君,母亲的兄长,赐下毒酒与牌位,强逼他母亲服毒自尽。
  其实公主看的从来是陵苑百姓,家国天下,哪里在乎过王位呢,否则当年也不会安安分分嫁于宿笃之子了,只是国君不放心她,不放心宿笃,不放心宿涟,逼着她去死。
  宿涟记得她当着自己的面将第二杯毒酒一饮而尽,记得她伤心欲绝的表情,记得她穿着正式而隆重的品服,指着自己死后的灵位,保养美丽的水葱似的指甲几乎戳到他的脸上,她的声音声嘶力竭,尖利扭曲如夜枭。
  她说:“在我的灵前发誓,你会永生永世尽忠于陵苑,不是你的叔公,不是你的堂兄,不是陵苑国君,而是陵苑这个国家,你敢不敢对我发誓你会承担起这个国家的重任,爱护它的百姓,体恤它的子民,为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带领它站上更高的位置?!”
  “你敢不敢!”
  那声音惨厉得几乎变了调,骇得人肝胆俱裂。
  但那也只是在宿涟心里留下了一个“尽忠陵苑”的念头,到底没有多么深刻,他真正被震惊,那么迫切的想为百姓、为陵苑做一点事,是在那之后。
  公主到底没有死,被宿笃做主救了回来,他懦弱至极的父亲只会漠不关心的躲在其他房间,发妻是生是死,过问都不过问一句。
  公主活下来的代价,就是宿笃以老迈疲慵为由,奉还给国君的一半兵权。
  之后陵苑与夙朝爆发战役,陵苑清点上下,竟无一可用之将,只得派已日渐老迈的祖父宿笃上场杀敌,祖父战死沙场,不是是意外还是人为,十日后,国君就以其用兵不当致使失误为由削去了他身后所有兵权。
  那惩罚也牵连到郡王与公主,母亲自此一病不起,支撑不住日渐削瘦的身子,却也少了几分元公主的骄矜,生出几分柔情来,宿涟便与她渐渐更亲近了。
  那年陵苑爆发从未有过的饥荒,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公主曾强撑着身子带他出府,到最艰难阴暗的地界中看过一次。
  那景象太震撼了,多少年出现在宿涟的梦境里,还像初见时那么真实,触手可及,似乎他伸出手,就能触碰到他苦苦挣扎的,辗转求生的苦难百姓们。
  那样枯黑,瘦骨嶙峋的身躯,那样渴求而绝望的眼神,那样震撼人心…难以置信的,活生生的地域。
  穿着端丽,驾着车马的公主与世子,看上去就仿佛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的人一般,经过的时候那些饿民看得都呆住了,公主看着他们,美丽的琥珀色眼珠居然含着一点泪光。
  “我的百姓……”她说。
  “他们在这里受苦,被天灾人祸折磨得生死不能,国君与皇亲却仍然奢侈富丽的享受着,包括我和你,享天下之养,食民之膏血,用他们的血肉……享受着绫罗绸缎山珍海味的日子,不是因为我们比他们优越、能干,只是比他们投了一个更好的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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