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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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情书-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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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应酬。”程慕言忍不住玩笑道:“那宋公子怎么偷空不应酬了?”宋致白原本已转身走出几步,闻言回头瞭着他,笑道:“因为我也嫌太闷啊。”程慕言便也望着他笑了。
  宋致白沿着回廊往回走,晚风夹着池上水气和菡萏清香,袅袅地蒙上脸来,倒把胸中氤氲的酒意撩得更是熏然。他走着走着,神使鬼差地回身一望,只见那人仍立在灯影下,池上粼粼水光映在脸上,显得格外清净明澈。一时心头砰然一动,竟浮上来那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跟着却又暗笑自己鬼迷心窍:所谓的干净,也不过是因为年轻,过得几年体会到世情,也都是一样的——就和自己一样,和前头那熙熙融融的众人一样。
  他一直认为程慕言也会变的,就像当初的自己是怎么一路变成了今日的宋致白。然而多年之后,他才发现,眼前人依然是池边灯下那个读着“理想国”的少年,程慕言对自己理想的坚持,始终不曾动摇过。
  就如他对他的感情,在经历了多少岁月与动荡离合后,一如当年,不曾改变。

  第 3 章

  民国四十五年,十月十三日,雨
  慕言:
  原谅我近来许久未能给你写信。大概是气候的缘故,令琛入秋后便生病,久而转为肺炎,一度昏迷病危。他才不过三岁,婉贞昼夜守护他,我也在一旁整晚不能合眼,似乎一眼不看到他,心里便空得发慌。他整整昏睡了三天四夜,直至前日中午才醒,张开眼后极轻微地叫了声“爸爸”,我只觉是劫后馀生。当晚仍是惴惴不安,熬至更深才勉强入睡,却做了半夜乱梦,尽是那几年的人与事,像是累极了要躲回去——谁知竟是“唯梦闲人不梦君”。
  我梦见自己与父亲并肩站在船头,从重庆渡回南京,一路上江水浩淼,他们从青白色的浪里翻涌出来,是大姐,和娉,戴铭诚,赵胜男……一个个都那般的真切亲近,只怪始终见不到你,我最迫切想见到的。我暗笑你还与当年一样,明知我想念着你,你也必定想念着我,却始终故意又固执地躲避,不肯来找我……
  妻儿都已然在隔壁睡熟。房中只有宋致白一人,桌上台灯散着微薄的黄光,映见笔尖落在纸上沙沙轻响,声如细雨。此时他不禁有分错觉,方才的梦还未醒,或者是时光打了个转,一切又回去了十二年前。那晚细雨潺潺,头顶的黑伞在夜色雨丝中辟出一角静秘的天地,程慕言站在他身前,身子近得几乎贴上他胸膛;眼前是一片浓重的黑,反衬得他眼底隐隐散着光;他就这么微仰着头,目光扑朔地望着宋致白的眼睛和唇角,似在犹疑,可要就这般迎上去。
  宋致白已记不真切,对程慕言的感情究竟是如何开始的。就像是江南梅子雨,当察觉时已然绵绵不绝,再追究不清第一滴是几时落下的。
  大约也是个雨夜,重庆的夏季总是那么多雨。他刚刚结束了一场应酬,出来时已带了三分酒意,独自开了车去往自己在永华道买下的新公馆。天黑雨大,山城道路又崎岖,他慢慢行在连绵雨水里,转过街角时前头的雨里浇着个人影子,看来竟有些眼熟;恰此时那人也就着车灯转回头,一张清削的脸庞便清清楚楚剥露在灯影里。宋致白一怔,忙停下车开了门:“快上来!”
  程慕言站在雨地里迟疑了下。宋致白又催了一声,他才依言上了车,转脸对宋致白道:“……又麻烦宋先生了。”张口又是这声“宋先生”,且语气神色都是十足的客套疏远。宋致白瞭他一眼,心里嗤了句“不识好歹”,故意淡淡道:“麻烦什么?这么大雨,就不相干的人也得管。”程慕言笑了笑便不说话了,像是全没听出他话里意思。宋致白开着车问道:“你是去哪儿?——回学校?”程慕言点点头,又低声道:“因为放了假,一个同学赶火车回家,帮他带了行李到车站,谁知就给这场雨截住了。”宋致白“哦”了声,不经意问道:“放假怎么还不回去住?”程慕言默了默,方道:“离得远,万一有事儿回学校不方便。”
  这显是推托的话。宋致白不由得转眼看了他一霎,正见他微低着头,身子笔挺坐在椅上,双臂直直地搁在膝上,四处不靠,显得颇为局促。他方才已给淋得透湿,此时雨水还顺着脖颈肩背不断往下渗,虽是这般正襟危坐,身上那股水汽却被年轻的体温蒸成了雾,氤氲笼上一旁的宋致白。他这才省过来,程慕言方才的迟疑和不情愿原来都是出自礼貌和谨慎——他是真不愿给“宋先生”添一点麻烦,倒不是自以为是的清高。他心里松动了下,便放缓声气道:“既然放假了,就回去住,学校要有急事儿就跟家里司机说一声,送你过来就行了。”程慕言道:“这真是不必。我在学校就很好,此外……”
  “让你回去就回去。”宋致白打断他的话,口气依然是平淡的,话语却极决断坦白:“既然来了,就别拘束成这样——小心得过了分,反而大家都不自在。”程慕言转眼看了看他,倒真不知该说什么了:他本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只是此番为了继续学业,从日占区的苏州来重庆投奔姑姑,已然是十分不得已。体谅到程美云在宋家处境尴尬,自然处处留神,生怕犯了宋家忌讳,让程美云在中间为难。然而正如宋致白所说,小心得过了分,倒像是刻意撇清,或是显得宋家刻薄不容人似的。实则程美云的事一直被程家引以为耻,忌讳如深,程慕言并不清楚当年宋母对程美云的“刻薄”,近来自己冷眼看着,只觉宋捷文对姑姑母女甚好,这位宋大少爷也算通情达理——尤其是对自己。相比之下,倒真是自己“小人心度君子腹”了。
  他迟疑着,一时不知该说点什么解释,若道歉倒更着痕迹了。宋致白见他神色扑朔不定,以为自己刚才的话有些重,便温声续道:“以后实诚点儿,该干什么就干什么,需要什么就说——”略一顿,又道:“不然就跟我说。”程慕言看着他少顷,低声道:“我记得了。不过我正在帮系里老师整理一部教材,也只有周末不必过去,所以……”说完极是无奈地笑了笑。宋致白眼里掉进这点笑,竟神使鬼差道:“那么这样罢,反正我周末也要回家,公司离得你学校不远,顺路带你一起回去就是了。”程慕言怔了怔,便道:“那么谢谢宋先生。”说罢又笑了,改口道:“不,是谢谢‘大表哥’。”
  说话间已到了央大门外。央大自迁校以来,一直借用重大在松林坡的一处分校园,就在土坡上匆匆建了几栋穿斗式平房,便做为这座国内最高学府的临时栖所。宋致白开车行至坡下,不便再上去,好在此时雨小了许多,程慕言笑道:“好了,就这么着吧,反正也湿透了。”没等宋致白说什么,他便开门一步踏到黑蒙蒙的雨丝里,才迈出一步,又转过来俯下身敲了敲车窗。宋致白忙摇下玻璃,他的话便挟着清凉的雨丝一起飘进来:“……校门东边路上有个挺大的坑,你要走那边可小心点儿。”宋致白微笑着点点头:“快回吧,别闲操心了。”程幕言又笑了一笑,才转身走了。宋致白任那车窗半开着,透过一层细密的雨线,眼望着他疾步跑进雨地里,白色衬衣在暗夜里散着一抹青兰的光,伴随他的脚步跃动着,终于隐入了幽森曲折的石阶松影间。
  这一刻宋致白也暗自诧异,他对这个人实在是热心地过了分,全不符合自己向来苛刻凉薄的秉性。想来自己还是图了些什么。然而从这么个一干二净的人身上,又能图到什么呢?或者就是因为他的这点“干净”——跟自己不一样,跟自己整日周旋应付的人不一样。正如酒醉后望见一汪清水,清凉凉的,没有复杂内容,更没有任何须提防的危险,看着就让人舒服,让人忍不住想掬上一捧。
  又或者,是因他提醒了当年的自己。昔时年轻而纯粹的自己,早被宋致白丢在岁月的某个角落,谁知却忽然在这人身上附了魂,又活生生走到他跟前,让他不由得错愕惊喜,自叹自怜。

  第 4 章

  宋致白认为自己得到了极好的解释,待到周末从公司出来,绕道去央大接上程慕言时便心安理得。来回几次之后,程慕言也不再那般拘谨,坐在车上开始对他絮絮说起学校的人事,宋致白一向只是听着,笑而不言。程慕言觉察到了,便略带赧色道:“大约你听我说起这些,只觉得幼稚可笑。”宋致白斜斜瞭他眼,戏谑道:“程少爷是想让在下夸赞老练?——那还脸红个什么?”程慕言飞快地瞥了他一霎,便低下头不说话了,少顷却忍不住自己又笑起来,脸上倒热得更是厉害了。
  等到两人相好许久之后,宋致白才将当时心底浮出来的一句话告诉了他。“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他嘴唇凑在他耳边,说话时便微微蹭摩着他的发丝耳垂:“我最喜欢……看你傻笑着脸红。”
  然而那时一切却不过刚刚开始,隐秘的种子才钻透泥土,萌出一线微微细芽,直至八月中的一个午后,才将枝叶伸在两人眼前。这日宋致白先是被沈部长安排去应酬几位党内要人,席间便说到了买卖黄金外汇的事情上。自太平洋战事爆发后,由于美国参战,日军渐已是日薄西山,由南京、上海等地迁来重庆的各方各业都已做好回迁的打算,不约而同地囤积居奇,留作回去重振河山的准备,此时真金白银自是上选。何况根据沈部长的内部消息,月内国际货币金融会议便会宣布,中国被推为世界建设及开发银行的董事之一,届时国内黄金外汇必然大热。因此党内这几位高官便想推着宋家出手,趁机好好捞上一把;宋致白虽觉机会难得,却深知与他们合作难免多担风险,因此也未将话全面说落实,散席后便回家告之宋父。
  其实这几年,宋家生意太半已是他做主,遇上重要决定禀报一声,无非是表示尊重父亲的态度。果然宋父听他说明了原委,只说了句“你若看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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