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喘息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继续道:“那时候我胆小,连着做了一个月噩梦,荒郊野地的差点和家人一起死在村里。”“后来病好了,我决定还是回咸京城。回来路上碰见一队反抗组织的尸体,顺手给埋了。然后的事你都知道,我在幼鸽巷买了这幢宅子,专心当个教戏师傅混饭吃。”
姚戈觉得不对劲,却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师傅坐直身子,看见姚戈神色,知道这最聪明的徒弟是猜到了,便指着黑子得意的笑道:“你们都知道他是我从尸堆里捡来的,却不知道,他是我从反抗组织的尸堆里捡来的,还是个官哩!”
姚戈一下子跳起来!
私藏反抗头领可是捅了天的大罪!
师傅不再关心姚戈的反应。
他脸色突然好起来,眉飞色舞:“前先儿是我被你吓懵了。现在想想,死有什么可怕?若当真这样不忠不义,就算我们两人活下去,也还不如死了好。方才明明是我自己怕死,可不能拿黑子当借口,他是英雄,早为驱逐寇虏死过一回,岂会怕死?”
姚戈不明白师傅究竟在高兴什么。
再苦再累总要挣扎求活,越贱越活。
“连戏子都不想活了,”他苦笑道,“看来咸京真成刀山火海了。”
“不是不想活,是他们不让人活。”师傅答道。
“没有人能不让人活。”姚戈倔强的反驳他,“是你还不够想活。”
“那怎样在算够想活?”
闻言姚戈顿了顿,似是在犹豫,终还是压低声音道:“努力的活,活到没人能不让活。”
师傅像第一次认识姚戈一样瞪大眼睛看着他。
活到没人能不让活。
这句话不是暗号,但是他曾经听到过,从一个完全不应与姚戈有关系的人口中。
姚戈的脸很白,傅粉未下的白,眼睛很黑,直直盯着师傅的眼睛。
“听说师傅有一出《牡丹亭》唱得极好,这次恐怕要到大牢里唱了。那些老黄历您藏在心里也没用,不如痛痛快快说出来,憋心里难免受苦。您老自己是硬气,却不知人最会见风使舵,为这事搭上一条命真不值得。”
师傅脸上的表情活像见了鬼,却慢慢咧开嘴露出个极难看的笑:“你……”
姚戈轻轻点头。
姚戈,戏中戈。
作者有话要说:
☆、贺楼
“还没审出来?”
“没有。咸京人的钙质总是集中在一小部分人的骨头里。”
两个侦查科的工作人员从车子里走出来,神色忧虑。
“好不容易抓到条大鱼居然什么都问不出来?简直是有辱我们科的威名!”
“贺副官也一定这样想。”
另一个人听见“贺副官”三个字不自觉缩缩脑袋,抱着希望道:“不是还有那戏子吗?”
“将军宝贝的师傅,你能拿他怎么样?”那人愁眉苦脸,“希望贺副官看见报告不会一怒之下把我们抓进去。”
“喔,都怪那该死的鸩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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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戈刚进将军府的门就看见小刘捧着一碗粥快步迎上来,急道:“姚老板您可回来了!快去看看将军吧,他在书房呆了半天了,什么东西都不吃。”
姚戈挑眉。
小刘真是找错了人,他巴不得乔罔更难受些,永远躺在床上再也起不来才好。
可总要做些样子。他高兴得也不回房换衣裳了,就这样穿着刚从墓园回来的素服,画着有些凌乱的妆,一扭三摆的往书房去。面上的忧虑重了些,成了哀切,活生生的猫哭耗子,不,是耗子哭猫。
方到门口就见贺楼也过来了。
姚戈婀娜摇摆的脚步顿住,只一刻,便故作潇洒的迎上去,寒暄着:“这不是贺副官嘛!”
贺楼的五官并不出众,个子也不高,只一双眼把他从凡人中挑出来,黑沉沉的,就像浸透了人心底的黑水,乍看无神,却默默渗进每一个人最心底的秘密里。
贺楼不理他,指着小刘手里的粥碗道:“把粥带进去。”
小刘站在两人中间,缩缩脖子,手里的粥碗不知往哪里摆。贺楼和姚戈互相不对付在将军府里是众人皆知的秘密。也唯有贺楼敢这样指使姚戈。
姚戈没恼,反而笑了。他伸手夺过粥碗,温热的八宝粥洒了半碗在手上。
贺楼看出姚戈的不合作,对小刘道:“你先进去吧,将军不是找你吗?”
小刘喏喏应了声,打开门进去了。
小刘进书房后,门外的两人都沉默下来。
贺楼盯住书房紧闭的门,满脸忧愁。姚戈盯着贺楼,脸上带笑,阴狠的笑,得意的笑。
他知道贺楼在忧愁什么,哪怕贺楼也令他忧愁,可是想来他的忧愁远比贺楼来的少,来得容易解决。只要,房中人的一句话。
“知道吗,”姚戈带着点儿讥讽开口,“谎话说多了的人,便是说真话也没人信。”
贺楼转头看姚戈,眼中的暗色浓到极处反而淡了。
他讨厌姚戈,恨不得将这狐狸精挫骨扬灰,但从另一个方面,他又羡慕姚戈。他们明明是如此相像——孤立于人群之外,用一个又一个谎言卖弄自己的聪明才智。但姚戈有人喜欢,有人愿意为他糟蹋自己的身体。现在,姚戈能够轻易推开这扇门,走到那人身边,而他贺楼却只能可怜巴巴的在相邻的办公室里打电话,收到一两句敷衍。
“真话不被相信,就只能说假话,然后越来越假。”
贺楼低下头,抬手覆在金色的门把手上,虚笼着旋转,好像在幻想自己打开这扇门的情景。
姚戈眯眼瞅着这可怜的家伙,咧嘴道:“你总是把事情想得这么复杂,难怪未老先衰。”
贺楼其实不老,他只是在多年的暗探生涯中留下些职业病,谨慎自律得像个老头。
小老头的脾气不是很好就是很坏,贺楼是第一种。他只淡淡道:“你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孩童心性。”
一门之隔,门后便是乔罔。如果这门隔音不好被他听见会怎么样?
小老头突然这样想。然后他自己苦笑起来。
姚戈不在意乔罔知道,就像乔罔不在意自己一样。
“你如果要达成某项目的,最好在冷一段时间后稍微给点甜头。吊时间太长可是要把钓线拉断的。”小老头用长辈的语气劝道。
姚戈满不在乎地道:“断不了,这线结实着呢。”
小老头沉默的看着他。
姚戈一双黛眉在他的目光下慢慢皱起来:“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
送一碗粥而已,没必要和贺楼对上。
作者有话要说:
☆、手心
今天的工作格外多,乔罔放下笔已经是下午两点多。胃部的疼痛也渐渐轻缓下来,不像刚开始那么令人坐立难安。
年轻时候冲锋陷阵留下的老毛病,医生说只能慢慢调养,不注意能减他几年寿命。当时乔罔是不怕的,战场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死了,不差几年阳寿。可是自从驻守咸京城,哪怕他再不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自己开始怕死的事实。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乔罔呆呆坐在椅子上,面前公文上“反抗份子”几个字将他的心神带到了他处。
虚伪,危险,偏偏又旖旎暧昧,令人欲罢不能。
他微微抬头,看向早已候在一旁的副官小刘。
小刘会意道:“姚老板今天去东郊的墓园祭拜一个早逝的师兄,路上去悦来茶馆买了一盒桂花糕,十分钟前刚回府。”
小戏子肯定没吃饭。
乔罔两道浓眉几乎碰到一起。
他沉默半响,挤出一句:
“告诉悦来客栈的人,以后如果姚老板再去买糕点,给双份。”
“是。”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咚咚咚。”三声连着响儿。
小刘脸色一松,看向眼睛发亮的将军。
乔罔很高兴,半年都没有这么高兴了。
他高兴得都不知道怎么反应,待反应过来,又忍不住有点担心,好一会儿才僵着脸道:“进来。”
姚戈走进来,着一身素色锦袍,手里端一碗热粥。
小刘见状连忙告退,顺手把门关上。
“工作还没做完吗?”
姚戈把粥碗放在乔罔面前的办工桌上,自己转身坐到离乔罔老远的沙发上,脸上没半点关心神色。
乔罔不敢抬头,拾起笔在已经签过字的文件上划拉两下,道:“还有一会儿。”
姚戈眯起眼睛盯着乔罔执笔的手,唇边的笑容越来越大。
“那先把粥喝了。”他柔声道。
乔罔听话的端起粥碗一饮而尽。
粥很烫,从嘴巴到肠胃都是火辣辣的疼。
但是乔罔没有表现出来。
他神色如常的放下粥碗,偷瞥见姚戈正笑眯眯的看着自己,又欲盖弥彰的拿起笔继续划拉,一副我很忙的样子。
姚戈知道那碗粥的温度,所以他笑得很开心,拿空碗和往外走的脚步也格外轻快。
贺楼贺老狗给的任务完成了,而且过程出乎意料的令人愉快。
“姚戈!”
姚戈的指尖刚碰到门把手就听见身后乔罔微哑的声音。
他含笑转身:“将军还有什么吩咐?”
乔罔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
“如果没事我就先走了。”
“一起去吃饭!”
姚戈一愣,惊讶的看向仍将脸埋在文件上的乔罔。
半响后,他摇头道:“没心情。”
乔罔放下笔,好像突然从某处得到直视戏子的勇气——
“陪我吃饭,我不让贺楼动刑。”
“好。”
姚戈一双桃花眼愉悦的眯起来,笑得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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