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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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9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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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于旁的事上尚可无闻不问,此事却不能不向兄长劝谏。安乐嫉恨姑母,与薛崇简偶尔在武三思府中相逢,也是彼此冷眼相对,薛崇简今日不去拜寿,也为不愿见她。
  
  李成器用手指将薛崇简蹭乱的头发缕顺,低声道:“王妃毕竟和德静王'2'不同,她向来疼你若亲子,今日还该去拜一拜的。何况你不去,让你妻子在母家如何立足?”薛崇简闷闷道:“为这事我们吵了一早上,阿母备了一份厚礼,让她自己回去。表哥,你猜上一次我对武三思提及张柬之大人,他说什么?他说,‘我不知代间何者谓之善人,何者谓之恶人。但于我善者则为善人,于我恶者则为恶人。’我竟不知,世间还有如此蛮横无耻之人,而三舅舅竟然还如此信任他!”
  
  李成器苦笑一下,道:“陛下吃的苦太多了,身边唯有皇后相濡以沫,想多给她些补偿,也是人之常情。浮云蔽日,未必久长,等陛下圣心回转之日,自然会整顿弊政。”薛崇简满腹抑郁,趁着酒意都发泄出来,一骨碌坐起来,冷笑道:“算了吧,今日比起二张在时尚有不如。想起那日我们在野外与张柬之大人盟誓,大家提着性命一场忙活,什么革命,倒头来只成就了一帮腌臜小人的功名富贵!我们反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李成器想起张柬之等人的惨死,心中酸痛,却不愿薛崇简多说,轻轻按了他的口道:“你躺一下,我去给你拿手巾擦把脸。”李成器取了一棵乌梅放入他口中,又起身去冷水中摆帕子,薛崇简噙着梅子,那酸味在他口中心中萦绕盘旋,他迷离着醉眼望着李成器的背影,低声道:“表哥,阿兰有身孕了。”
  
  李成器的手浸在冷水中,却如被烈火炙了般倏然缩了回去,他看着水珠轻轻从自己指尖淌下,坠入银盆中,激起一个小小的涟漪,像是泪珠一般。他的身子僵立了不知多久,才勉强出声:“啊,这是好事,表哥真为你欢喜。”不知为何,那声音竟不可抑制地有些颤抖。
  
  薛崇简无声地一笑,道:“你不欢喜。”
  
  李成器又伸手入盆中,用撩动帕子的水声,掩饰自己的失态。片刻后他的呼吸重归平稳,走回来将薛崇简的头放在自己腿上,为他擦脸,轻声道:“表哥真的为你欢喜。以后有了孩子,你便该稳重些,不该再饮这么多酒,更不该再惹阿兰生气。”薛崇简望着李成器幽凉的眼波,和他一贯温文尔雅的微笑,他想,难道此后,他对着自己,便也永远是这么一副神情么?他握住李成器的手,放在自己脸上,喃喃道:“表哥,我们回洛阳吧。”李成器不解其意,道:“去做什么?”薛崇简道:“不做什么,就是我们陪着阿母和舅舅,回洛阳去住,我不喜欢长安了。”李成器微笑道:“傻花奴,我们去哪里,从来都由不得自己的。”
  
  薛崇简又是一个酒嗝打上来,连眼眶都是一热,他低声道:“小时候你总对我说,长安多么好,原来都是骗我的。我想洛阳了,想咱们读书的崇福殿。我真想一醉醒来,发现自己仍是只有六七岁,每日最烦的事,便是要早起念书,最怕的事,便是被那宋老儿打屁股。可是下了学,爹爹就会在东宫外头等我们,带我们去骑马打球……”
  
  李成器轻轻抚摸薛崇简的面颊,刚刚被水揩拭过的肌肤光洁柔滑,却又因为几分酒意,兀自温热如暖玉。让他恍惚想起幼时,花奴蹦蹦跳跳跑到他身边来叫表哥,他便笑着捏一捏花奴的脸。真的凭借醉酒,便能回到遥远的儿时光阴吗?他也曾尝试,何为每次在酒醒之前,那挥之不去的寂寞就先潜入了心底呢?李成器揽着薛崇简,倚在床栏上,听着窗外微风飒飒拂动翠竹,听着永不知倦的鸣蝉鼓噪,也只有在他们依偎之时,还能共同玩味那遥远又清新的梦境。
  
  隔了许久,李成器轻轻推推薛崇简的肩头,温言道:“花奴,你该去德静王府拜寿了。”
  
  薛崇简来到德静王府时,宴席已经排开,外堂是德静王侧妃们在招待各家来的娘子夫人,一座座结彩箱柜堆叠到了门外。薛崇简随意看看那些箱笼上贴的署名,随着引路的婢子进了内堂,堂上歌舞正到欢处,武三思和王妃一身吉服坐在上首,底下坐的皆是武家子弟,见到薛崇简,笑道:“娇客来了!”薛崇简走到堂上,一眼望见武灵兰就坐在母亲身旁,武灵兰与他目光一对,半含怨艾地偏过头去,却抑制不住目光中透出欢喜来。
  
  薛崇简又向武崇训那里望去,却未见到安乐公主,心下略松了松,向王妃磕头道贺,王妃甚是欢喜,武三思却面带不悦,道:“怎么此时才来?”薛崇简道:“寿春郡王正为皇后编曲子,找我敲段羯鼓充数。” 建昌王武攸宁笑道:“原来花奴还有这本事,也该让我们开开眼。”薛崇简随口道:“今日不巧,崴了腕子了。”武三思微一蹙眉,正要说话,王妃忙笑着一拉武三思的袖子,笑向他招手道:“不妨不妨,改日就是——来,到娘身边来坐。”
  
  薛崇简走到王妃身边,笑望着武灵兰不语,武灵兰今日内着一件红罗抹胸,外罩一件翠蓝金泥五彩绣花襦,一条石榴娇花裙地摊在坐床上,如落了一地殷红如火的石榴花。她默默将自己的裙子向内收了收,薛崇简就在她身边坐下,德静王妃摸着薛崇简的颈子低声道:“花奴,你不晓得,女人在这个时候大多脾气焦躁,她便略有不懂礼数处,你看我面上,多让阿兰一分。”武灵兰嗔道:“我几时不懂礼数了!”
  
  薛崇简坐得近了,见武灵兰摊成面上虽有脂粉遮盖,双目却依然微微红肿,又看到她贴在额上的花钿,心中微微刺痛一下,笑道:“我知错了,特来给娘子赔礼。”他从蹀躞带上摸出一个小金盒,在桌下轻轻小心掀开,从其中拈出一只小黑虫,那小虫在他指尖一下下地点着尖尖的小脑袋,便如叩头一般。薛崇简笑道:“此处不便行礼,只好让它替我磕几个头。”这用叩头虫儿向自己的情人乞怜,原是时下少年儿郎们惯用的手段,武灵兰忍不住抿嘴一笑,又偏过脸去哼道:“谁稀罕它,怪恶心的。”薛崇简低声笑道:“我就是为了捉它才来迟的,娘子看在我这半日辛苦上,也该收下。”他将虫儿放回金盒中,将金盒系到武灵兰胸前的裙带上,结了一个精巧的同心花结。武灵兰白了他一眼,却忍不住抿嘴一笑,两个浅浅酒窝映着满堂华彩,便如窝了一洼春水般。德静王妃见他们如此,终是舒心地笑了一笑。
  
  今日原是为长者祝寿,教坊司的乐工们都只拣喜庆热闹的歌舞演奏,一时丝竹笙管齐鸣,场上十二个少年梳着小揪子,拌做仙童模样,各捧着一颗仙桃,且歌且舞为王妃上寿。那舞蹈既没甚看头,薛崇简便觉得锵锵锣鼓敲得耳朵疼,他眼睛随意向席上望,见除了一众武家亲戚,竟还有检校吏部侍郎崔湜。崔湜中进士后,原本只是个考功员外郎,因才华被张柬之赏识,将他安插于武三思身边,令他监视武三思的举动。崔湜看出皇帝对张柬之等人不满,竟投效武三思,替武三思谋划将五王逐杀,武三思立即将他骤迁吏部侍郎,检校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薛崇简见他坐在颍川郡王之子、修文馆直学士武平一身旁,俨然便是以武三思的子侄辈自居,不由便是冷冷一笑,一时又想到自己当初竟然还怀疑表哥对他有情意,当真是玷污了表哥。
  
  他正胡思乱想,武灵兰捅了他一下,他猛然醒神,才见对面的武崇训已经站了起来,向王妃祝酒,连忙也拿起桌上金杯,同武灵兰一起站起,跟着说了几句祝词。王妃饮罢一杯,待各人落座,乐曲又换做了《万年欢》,王妃笑道:“这样老套的歌,他们少年人不爱听。阿甄'3'的文采在咱们武家儿郎里是最好的,去岁因为作诗还得了陛下的红花赏赐,不如给我们唱一首新曲吧”武平一笑道:“侄儿近日并无佳作,倒是学得了坊间流传的一首古风长调,词意绮丽缠绵,方才见到县主伉俪和谐,我拣其中一段唱了,应景凑趣吧。”武灵兰红了脸,用纨扇遮面,王妃大为欢喜,笑道:“快唱来。”
  
  武平一以银箸击金杯,歌道:“寄语天上弄机人,寄语河边值查客'4'”,武平一少年英俊,歌喉清亮,虽无丝竹伴奏,歌声亦十分动人,堂上众人一时都静下来倾听。唯有崔湜的脸色微微一变,望了武三思一眼,却未曾言语。武平一接着唱道:“乍可匆匆共百年,谁使遥遥期七夕。想知人意自相寻,果得深心共一心。一心一意无穷已,投漆投胶非足拟。只将羞涩当风流,持此相怜保终始。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不把丹心比玄石,惟将浊水况清尘,只言柱下留期信,好欲将心学松蕣。”
  
  薛崇简原本并未仔细倾听,但“投漆投胶非足拟”一句忽然钻入耳中,便不由留起心来,再听他唱出“相怜相念倍相亲,一生一代一双人”,心中竟是如沸水煎煮般的酸热,一时李成器撩动水花的声音,李成器带着颤抖的低低笑声,竟和眼前歌声一起缠绕着,如游丝一般钻入他的耳中。这样缠绵的曲子,这样温存的誓言,只该让两个相互爱悦的人执着手坐在一起来听,否则便会让听歌的人对曲中的美满恋情生出嫉妒来,比离歌怨曲更加折磨人的心绪。
  
  武灵兰听曲时一直偷眼去看薛崇简,见他面上似悲似喜,今日堂上火烛摇曳,在薛崇简半边面颊上披了一层暖色。武灵兰只觉这色彩,这神情,竟是与当日在篝火旁凝望他一模一样。他面上也是这般自己捉摸不定的淡淡笑容,那乌如琉璃的眸子里,也是这般自己永猜解不透的淡淡悲意。那悲意如霜雪利剑一般,斩断了她对婚后生活的憧憬。相怜相念倍相亲,这本是他们赌上性命挣来的幸福,却被薛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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