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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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古意- 第1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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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她的歌声中,薛崇简终于抬头静静凝望他的妻子,这与她共过患难的女子,还是那春日里抱着虎头娇笑的县主吗?也曾无数次下决心,要好好待她,到如今却终于将曾经的誓言全都辜负。他太累了,没有力气再伪装出柔情蜜意来骗她,只是看到她额头闪亮的花子,心中的痛楚仍是那般熟悉。
  
  薛崇简歉然道:“阿兰,对不起。”武灵兰的手缓缓从箜篌的琴弦上落下,低声道:“我只求你待自己好一些,若是此生都不能回长安,不能再见他,你就打算折磨自己到死?”薛崇简身子一颤,带着哀求道:“不要说了!”武灵兰抬起螓首,已是泪流满面,哽咽道:“我多想给你生个孩子,能让你有所寄托,若是有一日我不在了,就让他陪着你,可是我不行啊……太医说我不能再生孩子了……”薛崇简悚然动容,他无法再安坐,爬过去将这泣不成声的女子抱入怀中,武灵兰伏在他胸口哭道:“以后的日子还那么长,花奴,算我求你,你纳妾吧,我知道你不喜欢璎珞,也不喜欢我为你找的女子,可生儿育女,男欢女爱,这才是人之常情,才能支撑你活下去。世间的男女,不都是这样过的么?”
  
  薛崇简徒劳地擦拭着武灵兰的泪水,他记得他们新婚后,因为吵嘴,她常常哭泣,自己总有办法哄得她开心。现在所有的谎言都被他用尽,他们都将自己最残破最深情的一面展现出来,赤裸相对,谎言失去了意义,所说的每一句话,便该用生命去兑现。他揽住武灵兰的手臂紧了紧道:“我不纳妾,我有妻子,我说过,我爱的人,我爱一辈子。”武灵兰摇头道:“我不是迫你……”薛崇简黯然道:“我没骗你。以前我总是惹得阿母伤心,现在我的亲人只剩下你了,我不想再惹你伤心……阿兰,你给我点时间,好么?”他低头轻轻吻着武灵兰额上的花子。
  
  武灵兰哭得说不出话,唯有紧紧地攀住他的手臂,他的胸膛。幽暗烛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如同两条失水的鱼纠缠在一处。枯鱼过河泣,若是能够相濡以沫,她也是不悔的,只是这时间,又哪里由得她来做主。
  
  开元二年八月五日是皇帝生辰,因去岁诸事纷纭将皇帝的生日耽搁了过去,今年大臣们纷纷上表庆贺,皇帝除生辰朝休一日外,更于生日后奉太上皇游骊山。骊山汤泉宫因有温泉,自周朝以来便是天子避寒的离宫,皇帝即位后下诏重修汤泉宫,近日新宫室落成,皇帝急于一睹,不待入冬便入山游览。
  
  朝中四品以上大臣、及宋王李成器等宗室均携带家眷伴驾,从长安城往临潼方向,一路车如流水,马如游龙,翠盖旌旗绵延数里。李成器骑马跟随着太上皇的车驾,望着两侧的青山绿水,不觉心神恍惚。当年他和薛崇简凭着想象来画骊山春游图,这情景在脑中已构想过许多次,一旦亲历其中,反倒觉得十分失望,似乎那山水颜色,都较梦里画中逊色许多。
  
  初到汤泉宫之日,天色已晚,他见父亲身边有弟弟们照料,便悄悄出来,拾阶登上一座亭子,俯瞰山下景色。他记得花奴说,骊山像一匹马,他们总是猜测那幅游春图与真实的景色有几分相像,如今他可以亲眼看一看了。他们从小就说,长大了要来骊山玩耍,待他们长大后,又有那么多的俗世羁绊,让他们将这愿望一拖再拖。他总是以为来日方长,这一片山河会等着他们来实现少年的梦想,却不料真的看到骊山时,只剩他一个人。
  
  他来到亭中,只见落霞将壮丽江山染得如碧血一般,身在其中,反倒看不出这山是什么形状。这萧萧疏林,连连芳草,清秋满天涯,和人去台空的芙蓉园,并没有任何两样。他终于明白“风景不殊,举目有江河之异”是什么滋味,是那花色鸟音都再入不了他的眼耳,这山水徒然壮丽,于他也不过四海无家,登临送目,只剩一片旧江山,摆满了斜阳下。
  
  李成器缓缓跪倒在地,伏在栏杆上啜泣出声。他这一年都不曾再哭过,总以为泪已流尽,心已成灰,湮灭了希望后眼泪不再有意义,他心甘情愿掐断了思念,每日里周旋着忠臣孝子的游戏,在往返于皇宫王府之间奔波劳碌,委曲求全。原来他还是忍不住的,在这惊飙驱断雁,古木敛昏鸦的时刻,三百六十日强压下的相思如鸩毒一般,终于不可遏制的反噬,要将他的魂魄撕扯成断絮残梗。
  
  他哭得一阵,忽听身后有人带着爱怜柔声道:“凤奴。”
  
  他大吃一惊,回过头来看见父亲,忙抹了一把眼泪,慌乱地跪起来道:“爹爹怎么到此处来了?”太上皇爬上来已十分吃力,扶着李成器的肩头,缓缓在围栏上坐下,喘了口气才轻声道:“这一路上,我看你精神都不好,方才你一个人出来,我有些不放心——你别怕,我只说出来走走,只带了一个内侍,看见你在上面,就让他在底下等了。”
  
  李成器见父亲抚着胸口,似乎十分虚弱,又愧又急道:“儿子该死,让爹爹忧心了。儿子送您下山,传太医来看看。”
  
  太上皇摇摇头,道:“无妨,我歇歇就好。”他悲悯地望着儿子,道:“你方才,是不是想到了花奴?”李成器不敢仰视,他的肩头微微颤抖,只是哽咽着道:“儿子该死,是儿子该死……”太上皇心中作痛,他想起当日李成器也是这般伏在自己脚下叩首哭泣,那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能许儿子一些希望,现在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日复一日的思念中,将青春一寸寸熬干。
  
  太上皇凝目山下片刻,忽然道:“你去看看花奴吧。”李成器吃了一惊,似未明白父亲话中含义,太上皇低声道:“这里不比皇宫长安城禁卫森严,我可以想法子送你下山。”他伸手一指东方道:“那里就是潼关了。”李成器颤声道:“爹爹,这不行的,若是陛下知道……”太上皇黯然一笑道:“我每日都在担心,花奴那样的性子,在蒲州举目无亲,是怎么熬下来的……”
  
  李成器想,定是方才的哭泣带来眩晕还没有散去,他的心怦怦乱跳起来,竟不愿去思量,这举动会带来什么后果。他的目光随着父亲所指的方向望去,暮云深处便是拱卫长安的潼关,潼关之外便是他魂梦所系的蒲州。他听见一个孩子脆生生道:“我们会骑马!等我们长大了,就骑马到长安去!”花奴为了他,连死亡都不曾畏惧,他却因短短的四百里,将花奴弃置了三百多个日夜。
  
  他一生都在畏缩避让,在高墙深院中低眉顺目,现在他终于有机会纵马驱驰一回。他想跟花奴说说话,说说自己的思念和痛悔,想在他怀中哭泣,想给他,也给自己一些勇气,一起来面对今后悠长残忍的岁月。
  
  李成器抓住太上皇的手,哀求道:“爹爹,我只求见他一面,我见他一面就回来,我骑马三天就可以来回了,爹爹……”太上皇轻抚着儿子的发髻道:“是爹爹无能,这偌大江山,竟寻不出一个所在,能让你们容身。”
  
  皇帝昨晚泡了温泉,一夜睡得十分酣畅,待醒来时,命宫女一看铜漏,仍旧是往日起床的时刻。他也不愿再睡,索性更衣起身,高力士匆匆进来笑道:“宅家好容易清闲几日,也不补补觉。”皇帝笑道:“昨夜不曾理事,已经睡足了。山上清晨景色最好,咱们出去走走。”
  
  此时离宫中各位亲王皆未起身,只有几个宫女内侍在打扫落叶,朝阳从东方斜铺过来,将山间草木照射出一片透明的浓绿,也不知有多少鸟雀藏在林中间关溜啭,耳畔此起彼伏莺歌燕语。皇帝深吸一口气,只觉青草涩香与桂花甜香揉在一处,便如蜀中的竹叶青酒一般销魂。他神清气爽,只想抬腿在这山林中小跑两步,快走两步后又觉失态,稳住步子,一指前方如红云般的花树笑道:“难得这山中是丹桂,我们去看看。”
  
  他们沿着一片溪流行走,山路一转,显出一片云蒸霞蔚的桂花林,溪水尽头是一块碧玉般的幽潭,潭边一块凸出的石头上坐着一个长发少女,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桂花簌簌落了她满头满身,她竟全未察觉。皇帝见那少女身着宫女服色,从侧面望去,依稀觉得面貌十分姣好,心中有些发痒,便蹑步走上前,在那少女肩头轻轻一拍。
  
  那少女并未察觉有人近前,吃这一吓,啊得惊呼一声跳起,手上的书册掉落。她身子一晃,皇帝忙将她扶住,她望见皇帝,神情似乎微微一愣,随即蹙眉嗔道:“你干什么吓我一跳!”皇帝见她竟不识自己,也觉有趣,微笑道:“你是谁家的小娘子,溜到此处玩耍,也不怕失足掉下去。”那少女扑哧一笑道:“我每日在这里梳头看书都没事,便掉下去也是被你吓得。”
  
  皇帝弯腰捡起石上书册,笑道:“看什么书,这等用功……”他一看那书册,却不由愣住,那原是一卷楚辞,恰翻到《湘夫人》一篇,点点落花轻浮于那句诗文之上,恰似美人红泪。
  
  他望着书册久久不语,那少女笑问道:“你也喜欢这篇吗?”皇帝抬头淡淡道:“从前读过。”那少女笑道:“楚辞里我最爱这篇了,读了许多遍。”皇帝道:“为何喜欢它?”那少女笑道:“我最爱‘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一句。”皇帝心中又是一动,道:“你读得懂?”那少女有些不忿,道:“怎么读不懂?那意思就是……”她似在寻思如何表述,转过头去一望那山林,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们说话之时,数点落花被风送来,轻盈落于少女光润的长发上。她似是刚用水梳过头,发梢还在滴水,一头长发映着朝阳,黑亮得令皇帝有些目眩。他想起来,他是见过这场景的,以前和元沅同在禁苑中,夏日里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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