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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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河- 第6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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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小小的玻璃瓶子,随时都用手摸摸,提醒自己要“守口如瓶”。只要把自己变成哑巴,就不会有灾祸。如果不是生存需要,最好还是个瞎子,什么都看不见的瞎子是不会妨碍别人的,至少没大的妨碍。但今天怎么啦?我并没有碍着谁,难道又会成为众人之的?孙悦汉的心中忐忑不安。

周星在领导班子和工宣队的眼中并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但今天关于孙悦汉问题的扩大会议破例吸收了他参加。也可能是因为喜欢音乐的周星过去和孙悦汉关系还好,想让他协助做点工作。会议开始,史文豪什么也不说,而是先拿出两张放大的黑白照片,看得出这是两张解放前老照片的复制品。一张照片上是一位浓妆艳抹的舞女正和一位美国军官跳舞,美军只是背影,舞女却是四分之三的正侧面。尽管照片是黑白的,但舞厅的豪华,众舞者的显贵仍历历在目。史文豪举着照片提示:

“大家注意,这个舞女就是孙悦汉的母亲何旖旎,但真实的身份是个未知数。她现在已经死了。”说完他又举起第二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位西装革履的年青人,站在上海豪门夜总会门口。史文豪介绍道:“这个人就是孙悦汉的父亲,准确地说,只能算是养父,名字叫孙富贵,是个有历史问题的极不老实的死顽固分子。”

两张照片立即在与会者中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史文豪清了清嗓门说:

“大家静一静。从今天起,我们成立孙悦汉问题的专案小组,我和工宣队大老张是专案组的正副组长。孙悦汉的家庭问题和历史之谜,正是从这两张发黄的老照片掀开的。同志们都知道,孙悦汉的家庭出身是地主,可老照片上我们看到的却是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出现在旧上海十里洋场豪门夜总会的父亲孙富贵,和陪着美军翩翩起舞的母亲何旖旎。而更令人吃惊的是,孙富贵根本不是孙悦汉的父亲,他的真正父亲是个洋人,是个美国人,是个有地位的美国人。孙悦汉是个混血儿,杂种。这两张照片是孙富贵现在地区革命委员会抄家时发现的。他们正在为揭开这个历史之谜全力以赴的开展调查,并希望我们单位与其保持联系,相互配合,从孙富贵的儿子孙悦汉身上找到突破口,揭开阶级斗争的盖子,挖出多年来一直隐藏在我们身边的阶级敌人。同志们啦!我们都知道,朋友越多越好,敌人越少越好,多团结一个人就多一份革命的力量。在外调之前我们组织上也内定,如果孙悦汉没有什么新的问题,就让他解脱,给他重新做人的机会,这也是我们党一贯的‘给出路’政策。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阶级斗争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我们也只有奉陪到底了。……”

史文豪滔滔不绝地讲了一大篇,又给大家叙述了一个孙富贵交待的并不可信的,只有在电影中才会发生的故事。最后,领导小组确定了一个对孙悦汉单刀直入的攻心战术,不获全胜决不收兵。

对孙悦汉的斗争一改以往的大会揭批,风风火火的群众运动形式,而采用车轮战攻心。傍晚,孙悦汉被带到领导小组的办公室。参加审查的只有四个人,史文豪、周星和两名工宣队员。两张办公桌八字形的排开,把孙悦汉包围在孤独于中间的凳子上。史文豪特意从单位拿了一只舞台聚光射灯来,强烈的光柱随时都准备启动。周星很久没有认真注意过孙悦汉了,他发现孙悦汉苍白消瘦了许多,眼窝深陷,的确像个混血儿的模样。他吸取了父母各自的优点,长得很帅,但神态沮丧而忧郁、令人想到朝鲜战场上被志愿军俘虏的美国兵。史文豪念过毛主席语录后便开始了内紧外松的问话:

“孙悦汉!你是中国人吗?”

孙悦汉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是中国人”。

“不!你不是中国人,你是美国血统的混血儿。”史文豪说。

孙悦汉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呢?我怎么会是美国人的混血儿?我母亲虽然死了,可父亲孙富贵还在,可以调查的呀!”

“不!孙富贵不是你的父亲,充其量只是养父。你别自作聪明以为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孙富贵都交待了,旁证材料也有了,我们只是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而已。”史文豪说。

“你们一定弄错了,我生在父母身边,长大在父母身边,从满月、满一百天、周岁的照片都有。我从未见到过什么美国人父亲,你们一定是搞错了!”孙悦汉发急的抗争。

“你要看照片吗?我现在就可以给你看。”史文豪说完话,冷冷地一笑,将两张照片拿出来又说:“你自己过来看看,认一认这是谁?”

孙悦汉诚惶诚恐地走到桌边一看,又不相信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最后,他不得不尊重眼前的事实说:“这是我的生身父母。但这两张照片我怎么从未见过?”

“好了!坐回去吧,孙悦汉,别再演戏了!你的真实身份应该是约翰孙,美国人的杂种。自己撒泡尿照照吧,你的模样哪点像中国人?个子、皮肤、眼睛、鼻子,瞒得过去吗?别把我们当傻瓜。我现在就点到这里,给你一个坦白从宽的机会吧,顽固到底是死路一条啊!到时新账老账一起算,后果不堪设想!你不想活,家里妻子儿子还要活,你就不为他们想想吗?”

史文豪的话让孙悦汉打了寒噤,又仿佛在云里雾里,真的找不到北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好像是比别人的高点。这一举动立即被史文豪发现,他不失时机地从抽屉中拿出一面镜子,吩咐坐在身边的周星递过去:

“让他好好照一照,看看清楚自己的美国佬嘴脸。”

在座的人都笑了,唯有周星的笑有些苦涩和无奈。孙悦汉沮丧地低下头照了照镜子。今天,他才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样子的确像个西方人。以前他曾为自己长得高大英俊而自豪,但万万没有想到在这英俊潇洒的后面,潜伏了如此多的秘密和灾难。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更不知道照片上的父母是怎么回事?现在,他不仅恨自己的家庭出身,而且恨他们把如此重要的事都瞒着自己,使自己无言以对,无地自容,后患无穷。此刻,孙悦汉真希望地下裂开一条缝,自己好钻进去,永远不再见人,但这是不可能的。他面对的现实是要交待问题,而他又无法交待,更不知要交待什么;他陷入了人生最大的困惑、窘迫之中。然而史文豪不是这样认为的,他认为孙悦汉是在耍花招,因为母亲对儿子是无话不说的,何况是唯一的独子。从更深的层次上分析,其中可能还与政治,与阶级斗争有关联。但他不能给孙悦汉过多的提示,只能引而不发,让孙悦汉自己把问题交待出来。时间一分一秒飞快地逝去,审查丝毫没有进展。炽热耀眼的聚光灯终于启用了,已是紧张疲惫数月的孙悦汉又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下,头上的汗珠直冒,苍白的脸变红了,又变灰白了。他口很干渴想喝水,周星想给他一杯水喝,被史文豪制止了。孙悦汉的思绪开始紊乱,视力分散,眼前时而出现幻觉,烦躁不安地捶自己的脑袋。史文豪正准备用诱导的方式继续审查,换班的工宣队长大老张和李亚如、万山红等人来了。史文豪和大老张到办公室外嘀咕了一阵,确定了下半夜的攻心诱供方式,审查便继续进行。史文豪和周星等人都休息去了。

上午九点钟左右,周星和史文豪被喊醒了,大老张兴奋地说:

“一夜的努力总算没白辛苦,审查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孙悦汉已经签字画押,承认孙富贵和何旖旎都是受命潜伏的美蒋特务,他自己是何旖旎和美国军官的私生子。现在我已经把孙悦汉押回太平间休息去了。”大老张又特别吩咐周星:“小周!你今天白天的任务是看守好孙悦汉,他的精神疲惫似乎已到了极限,千万别让他逃了或是出现意外。”

出于特殊考虑,反省室成了孙悦汉的专用单间,吃、睡和写材料都在这间房里。周星又成了临时看守。当他走入孙悦汉的房中,很难相信,一夜之间孙悦汉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像个陌生的被葛涛幽灵附体的疯人一般,胡茬陡然长了许多,眼睛变得深陷、青黑、恐惧、茫然而绝望,灵魂似乎已经离开了躯体,不知道疲惫,丝毫没有了睡意,像只无头苍蝇在室中来回地走来走去,口里喃喃地念着:

“我是杂种,我的父亲是美国佬,我叫约翰孙,不叫孙悦汉。……”

完了!彻底完了,毫无疑问,他将是第二个葛涛。不祥的预兆从周星心头涌出,又无奈地被强行压了下去。周星心中的确有点同情孙悦汉,何况他们过去是玩得较好的同事呢!但阶级斗争的利剑高悬在上空,在警告这个年青人,立场问题不能动摇,眼前的这个人是阶级敌人,是美国鬼子。“同情敌人就是对革命的犯罪”,周星只得用大老张的话不断地提醒自己。

“喂!你在那里念什么经,快去睡觉!”周星用一种严肃的口吻说。

孙悦汉突然停住脚步,回过头用一种诧异的眼光看了看周星,又自言自语地重复:“对!快去睡觉,快去睡觉……”

可他走到床边突然弯下腰去,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似的死死地盯着看。看着,看着,他又突然惊恐地往后退却,手指着床面大喊起来:“魔鬼!魔鬼!有魔鬼呀!”

孙悦汉急速退到墙角,用双手蒙着头蹲了下去,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只遇到危险时的刺猬。周星走过去一看,床上什么也没有,床单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墨水点污迹。周星虽不懂医术,但直觉告诉他,孙悦汉的精神状态已经不正常了,过度地紧张和亢奋,随时都有崩溃的危险。必须让他镇静下来,而最好的办法就是睡眠。周星略一思索,便干脆把床单掀下来,卷成一团丢到门外后才说:

“好了,魔鬼已经给我赶走了!你现在可以放心地睡觉了。我就在屋里给你守着,保护你。我们过去是朋友,你应该相信我。”

“你是周星?我的朋友?我还有朋友吗?”孙悦汉半信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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