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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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 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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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雪雁放下电话,直视着高子昂那双躲躲闪闪的眼睛。她突然觉得,这个自己当年在众目睽睽之下,大胆“进攻”,主动追求到手的贫民才子,竟是那么猥琐!那么的獐头鼠目!

    “雪雁,我对不起你。她挺漂亮的,长得像个英国女孩子。是她主动接近我的。我不过就是想跟她玩玩而已。再说,她一口咬定肚子里的孩子是我的,她有什么证据?那些小戏子,目的不就是想上两部戏,想演个主角么?原谅我,亲爱的,原谅我的轻信和脆弱。相信我,永远只爱你一个人。”

    最后那句话,丈夫是特地用英语说出来的,一口无懈可击的伦敦腔。不知是为了掩饰真实的心态,还是为了勾起他们之间那一点点“美好的回忆”

    一个绝对古典欧洲绅士式的表演性举动,出现在冯雪雁的眼前——丈夫单膝跪地,双手握住夫人的一只手,仰视着她。接着就把自己的面颊,“痛苦不堪”地压在妻子的手背上:

    “可现在我该怎么办呢?雪雁,亲爱的,我该怎么办啊——”

    冯雪雁愤愤地甩掉了丈夫的手。她觉得一阵恶心,觉得脏!她默不做声地独自驾车出了家门

    

    

    她早就知道了那个混血小杂种住的地方——当不久前的一天,她无意中发现账上额外地被支出了一大笔钱,就逼着一脸窘迫的乔秘书,坦白了这笔款项的去处。

    乔秘书在学校的时候,就对冯雪雁这位任何一切都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幸运的校花,怀着无条件的崇拜。许多人不相信,在女性的世界里,也存在着这种不含丝毫忌妒的纯粹的敬爱。乔秘书家境平平,相貌平平,外加才智平平。但是她很可靠,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她是冯雪雁亲自安排给副市长担任秘书的。于是,又表现出对上司高子昂同样的忠诚不二。

    在高子昂拈花惹草的事实面前,冯雪雁自己也说不清楚——也许,是因为自己的长期未孕,使她深深地感受到了一个女性潜意识中永存的自卑。她努力去做,事实上,还是做到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对丈夫与那个混血女演员的卿卿我我、勾勾搭搭她一直表面上佯作不知。

    冯雪雁对乔秘书从来也没有一句责备之词。相反,她就是喜欢这样的小人物——永远保持着小人物应有的本色。如果你有什么需要同情、需要援助的事情,只要你对我冯雪雁直说,但凡我能够出手相助,就不会吝啬、不会视而不见。她甚至能够理解并设法去满足任何人正常范围内的野心和欲望——

    这是早已被公认的“冯雪雁式”居高临下的慷慨。然而,面对那些“要挟”、“讹诈”一类小人物惯用的无赖手段,那就对不起了——冯雪雁还是那句老话:

    “别跟我来这一套!”

    这是她继承父亲的为人准则:永不姑息那些小人阴暗的心理和卑鄙的手段。万一“遭遇”到这样的陷害,就坚决予以消灭而且决不手软。每个人,都有着自己不可侵犯的铁的人生境界。对那个在电话里以死相逼的小女人,冯雪雁同样不打算做出姑息和让步。

    但是,谁都不知道,那天她出门到小金丝胡同以前,还是随身准备了一张花旗银行空白的现金支票

    

    

    冯雪雁在夜色中把汽车开到什刹海名叫“小金丝”的胡同口。

    就连这条胡同的名字,都会令人联想到那个天生一头茶金色卷发的杂种小妖妇。夜色下,她曾经怀着复杂的心情,上下端详了一分钟那座精巧的青砖西洋小门楼——

    这种街门,自晚清开始在古城里流行,被北平人俗称为“圆明园式”,反映出了当时民间的一种建筑文化倾向。它在传统四合院的基础上,吸收了一些西方建筑的装饰形式,在西洋柱或高耸的女儿墙上面,加了些西式的砖雕:多情的石榴、葡萄,盘旋的波浪云头门柱顶上,却放着一对象征着“国粹”的避邪小石狮子。

    在冯雪雁的眼中,这无非是些不伦不类“中西合璧”的玩意儿罢了。她生来就喜欢堪称“纯粹”的东西。时下,那些招贴画上花里胡哨的“改良旗袍”,一度吸引了不少名媛贵妇加名伶红妓们趋之若鹜。而她冯雪雁,从来也不屑一顾。

    冯雪雁上前用手一推,两扇院门就自动打开了哼,她这是在等“他”呢!冯雪雁在黑暗中发出了冷笑。她迈着一贯自信的步伐,向亮着灯光的正北房走去

    从看到那只生生割向雪白手腕的刀子开始,冯雪雁的脑海里,就只有一句话在铿锵作响,一遍又一遍:

    别跟我来这一套——小妖精!只要你对我说,你委屈。你可怜。你需要拯救。需要帮助但是,别跟我来这一套!别跟我来这一套!!!

    遗憾的是,那个小女人在她的面前,一句冯雪雁想象和期待中的话,也没有说。

    她始终就是那样,一双大得出奇的眼睛,直盯盯地望着她、望着她,直到那充盈着泪水和无限幽怨的墨绿色瞳仁,渐渐地、渐渐地黯淡下去

    也许,这个叫梦荷儿的小女伶,从一开始就没有料到,不是对自己曾经信誓旦旦、充满柔情蜜意的“大情人”闻电仓皇赶来,而是他那位以出身高贵、才华横溢且意志坚定而闻名北平城的夫人,突然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也许,想到自己处在一个渺小插足者的地位,梦荷儿她认为自己无话可说;也许,她从来就不认为,自己跟这位貌似不可一世的“一品夫人”,能有什么可说的——因为自己的“爱情”和肚子里那“爱情的结晶”,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究竟,在梦荷儿临终前的脑海里,曾经弥漫着怎样的思绪,使她和冯雪雁两个女人,同样都失去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和解的机会”?

    至于说,那个企图用一块手绢,就胆敢跳出来“叫板儿”的小小毛贼姚顶梁,他与冯雪雁其人,当然就更加没有对话的任何资格了

    

    

    今天,又是这样一封故伎重演的匿名信,企图跟自己进行这种愚蠢的较量!

    无法轻视的是,这封信写得书法流丽、措辞严谨——虽然还是关于那块手绢的事情。跟上一封高小文化也达不到的拙劣勒索信相比,眼下的这封信,则提示出了不容忽视的科学、法理与情理的依据。

    最可怕的是,写信人的目的,明显意不在金钱。来信的大意如下——

    一,本人已经借助北平XX医学院的血型学研究室,确认了这块手绢上一块血迹的血型,与死者梦荷儿的血型,是一致的。即:AB型。而据我从医院得到的有关病历档案上得知,夫人您本人的血型则是:B型。

    二,我已经在上海淮海路公共租界里的那家荷兰人开的纳纳帽店,确认了这块手绢的订购者,正是夫人您本人。

    三,虽然以上事实,尚不能构成您百分之百的犯罪证据,却无疑是漂亮的新闻题材——从一个漂亮女演员神秘的割腕自杀,到一个持枪抢劫犯悲惨的葬身车轮;从一场至今罪犯扑朔迷离的舞会中毒事件,到一场令人匪夷所思的颁奖会未遂行刺已经发生的一切,没有任何人会相信,其中毫无关联!这绝非不是一场充满血腥气息的阴谋!

    为此,请夫人在十月九日这一天,到燕京电影公司最近晚间无须使用的摄影大棚来。

    为了表现出您的诚意,希望携您的丈夫高子昂先生一同前往。作为交换条件公平的象征——您可以为着自身的安全,把汽车直接开进摄影大棚里面。到时,我将为您的如期到来大门洞开。

    您需要用您从梦荷儿“身上和身边”拿走的两件东西,来交换您自己的东西。

    到时,如果您不曾出现,我们就改在报刊上相见。

    

    

    高子昂见字,又开始瑟瑟发抖。

    冯雪雁发出了冷笑。当一个人,从不名一文、一无所有,一跃而变成了一个无所不有的“得志者”,拥有名誉、地位、女色和财富等等一切之后,那么,他失去的,往往就是起码的无畏和正气了。

    因为惧怕失去一切,也就会变得惧怕一切。

    也许,这就是高子昂从一个尚有可爱之处的教书匠,变成如今这么个“臭男人”的原因吧?

    “高子昂,你必须跟我一起去。这回,我不能单刀赴会了。别忘了,这一切都是因为你而发生的!”

    “我去我去我去但是,我们总不好带着司机一起去吧?”

    “当然是由我自己来开车。谁不知道,你是从来不摸方向盘的。就像你从来也不抚摸我一样,哈哈哈”

    冯雪雁为自己突然爆发出的粗俗放肆,朗声大笑起来——她在心里苦涩地质问自己:

    我冯雪雁怎么就会被逼到这么这么一条狭窄漆黑的死胡同里?!

    

    

    个星期的等待,也不知道是嫌短,还是嫌长。

    十月九日晚上九点半,冯雪雁几乎是揪着那个又开始瑟瑟发抖的“臭男人”的衣领,把他塞进了汽车后座。

    这辆汽车不是政府配给他这个“北平市副市长”的公务用车,而是爸爸生前送给自己的最后一件生日礼物——玫瑰红色的车身,是她自己选定的。美国福特汽车公司的中国总代理,还为此亲自向总公司本部发了一封订货电报。

    他在交货的时候跟爸爸开玩笑说:“您的这朵‘红玫瑰’,将是中国独一无二的。”

    就像厂桥那个算命的瞎子所预言,自己可以拥有与生俱来的八成幸运,唯独可能会把自己毁在一个“情”字上。

    冯雪雁对约定的地点,当然一点儿也不陌生。她有空喜欢过来“关怀”一下这里的制片事业。她其实也在暗暗地羡慕着那些出身平民的女演员们。尽管她们大多是为了生存,竭尽全力地置身于镜头和灯光之下。

    冯雪雁有时看到她们,尽情展示着妖娆的舞姿笑颜,演绎着被典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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