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粮胡同十九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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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粮胡同十九号- 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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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想,自己如果不明确地报出殷家显赫的“山门”,那位也同样是满口无锡方言的值班巡警,也许根本就不会在这晚饭的当口,舍下那暖胃的二两绍兴热黄酒,引起对自己职责的重视

    邻近那幢别墅帮忙借了电话的看守人程伯,也担心地和小町一起跑回殷家别墅时,只见郑宏令正坐在楼梯口上,双手抱头,因为恐惧和紧张满头冷汗

    到底因为出了命案的,是上海的名门大户,无锡的警察火速驱车赶来,还连夜设法通报了上海公共租界的巡捕房。

    死者确是著名实业家、慈善家殷达和的夫人岳凤莲。

    随同无锡刑警一起到来的一位当地的法医,初步根据尸体的残留体温判断:受害者的死亡时间,大约经过了三至五个小时——

    这段时间,正是郑宏令陪着喜不自禁的小町,在饱览烟雨江南无限美景的路途上

    

    

    根据郑宏令的提示,人们发现,殷家别墅负责看守物业和清扫杂役的张阿姨和殷夫人的一只手提包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

    关于殷夫人的手提包的线索,是郑宏令主动提供给警方的:他说今天一早,自己送岳母上火车时,见到她提在手里的,是一只深棕色的意大利羊皮包。因为那是自己去年送给岳母的生日礼物,所以印象颇深

    殷婉方是在警方到达后的一个多小时以后,驾车从苏州赶到太湖别墅的。

    当时,那一片混乱和恐慌,被她到来后不顾一切的哭喊和扑打,更是推到了令人沮丧不堪的顶峰。她随手提来的几件精美苏绣,也被粗暴地扔在门口的擦脚毡垫上,散乱不堪

    小町无意中看到,明明也是驾车直达别墅门口的殷婉方,皮鞋帮上却沾了很多橘黄色的泥浆。今天从上海到无锡这一带广泛的地区,都在下小雨。小町想,这泥浆是她在苏州走路时沾上的。

    殷婉方哭得满脸泪水,几乎昏厥。幸亏有丈夫体贴入微的照料,说是让她吃了些镇定药物,才扶到一间客房,暂时安歇下来。

    无锡的三个本地警察,在别墅里东张西望,这寻常百姓难得一进的富人宅第,那一派豪华的装饰装潢,好像比一桩凶杀案更令他们感到兴趣:

    他们好奇地翻弄墙壁上的名人字画、百宝格上的古玩摆件,甚至用屁股去切身感受一番椅子和沙发的软硬度。客厅里深绿色的真皮沙发,真像床铺那样宽大、舒适;还有那软绵绵的猫眼绿色羊毛地毯,居然就舍得踩在脚底下?这些个有钱人简直就是“糟蹋东西”嘛!

    小町在车上时就听郑宏令在闲谈中说起,殷家太湖别墅客厅里的硬木家具、沙发、地毯和窗帘的款式和颜色,模仿的是大总统庐山别墅的一间客厅。听说那“美庐”中的每一个房间的装修和摆设,全部都是“第一夫人”亲自拟订的设计呢

    小町这才发现,殷家别墅的品位,果然是有别于那些充满投机色彩的暴发户。并不在外人眼前曝光的主人用洗漱间,才修饰得最为富丽堂皇——从地砖到天花板,从浴缸到洗脸池,简直就是一件大理石的整体雕刻作品。里面所有的金属制品,都闪耀着纯金一般的光芒

    她不禁有些后悔地想:一幢乡间别墅尚且讲究到如此程度,殷家在上海的豪宅,那天没有好好参观一番,还真是个损失呢。否则,自己可以写出一篇多么富有大见识的副刊小文章啊

    

    

    第二天下午两点来钟,上海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梁副队长率领着他的人马,如同为殷达和护驾一般,一共四辆汽车,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太湖别墅。

    随行的还有两位医生,一位是巡捕房指定的常任法医,一位则是殷家自己的保健医生。这两位大夫一位是法国人,一位是奥地利犹太人。他们都提着自己沉重的工作皮箱,从而表现出了对这一事件最大程度的重视和慎重。

    “巡捕”和“警察”,原本英文都是同一个单词,其实就是现在通译的“警察”。上海开浜后的殖民地界上,中国人自己一开始就把它给叫差了。于是,那叫“巡捕”的警察,就从此拥有比叫“警察”的警察更加高等、洋派一些的味道。

    随同梁副队长一起到来的,居然还有自称是北京女记者“未婚夫”的孙隆龙。

    他倒是真的为小町担心,一得到梁副队长的通知,也赶紧跑来“英雄救美”——直接卷进了一宗轰动中外的豪门命案,想必是够小町受的。更何况经过这些日子的明察暗访,隆龙对殷家心存疑惑,与日俱深

    孙隆龙一进殷家的太湖别墅,就迅速来到尸体还未曾被移动的房间,微微耸动着他那根曾经受到严大浦高度评价的鼻子,努力感受着并不为他人所注意的空气中的气息

    同样是这超乎寻常人的嗅觉,把孙隆龙的目光,引导到了卧室的床底下——

    一块质地高级的金橙色提花厚羊毛毯子,似乎是被不负责任的佣人匆匆折叠了一下,胡乱地塞在了里面

    

    

    当秋姗回到上海的时候,加上漫长的海上航行,将近五十天的时间过去了。

    她在东京开始还算是顺利的,似乎要归功于日本人那一丝不苟的国民性格。她到退休老助产士白木阿姨过去的老住址,发现原来的旧木造小房子,早已经变成了一栋四层的水泥商住楼。

    她只好来到当地的区役所户籍管理部门,请求那位没有笑容的中年公务员帮助自己,查找白木现在的住址。

    中年公务员鼻梁上的眼镜片,厚得就跟瓶子底儿一样。秋姗委实担心这样的视力,多半会影响他的工作效率果然不错,他让秋姗等待了足足半个钟头。

    每每见到日本人那种事无巨细、近乎于刻板的认真,秋姗就难免会联想到,中国的大小官僚、各种机构无处不在的混乱和推卸

    那位管理“户籍誊本”的公务员,明明是他在为你查阅厚厚一大本居民住址的移动记录,到头来还对你鞠躬致欠;尽管他生来面无表情,还客客气气地道一声:“让您久等了。”

    秋姗特地让出租车绕道,路过自己曾经实习过的中央区圣路加病院。高大宏伟的石基大楼,总是很令人感慨西方的教会系统竟能够在明治时期,就为东京都创建了如此完善而壮观的综合性现代病院——

    在日本,与中国汉字的用法相反,但凡被叫作“医院”的,通常是指像她那个“秋姗诊所”或规模很小的专科病院;相反,被叫作什么什么“病院”的,相反却是比较具有规模的,功能俱全的大、中型医院。

    好在白木阿姨并没有迁居到遥远的地方县、郡去,她仍住在东京一个叫“深川”的老街区,距离圣路加病院只有几站的公共汽车。

    旧地重游,一晃已经过去五、六年了。秋姗留学回国不久,开始还能够跟白木阿姨保持联系,每年元旦,都收到她那字迹十分女性化的日文明信片贺年卡。后来,不知为什么,邮路中断了

    

    

    当敲开了一栋木结构小屋的木条拉门时,白木那张几乎没有发生太多年龄变化的面孔,也不知为什么,竟立刻就让秋姗联想到自己薄命的妈妈她的眼睛湿润了。

    白木阿姨仍然是独身一人,跟七只陆续被收留的流浪猫生活在一起。秋姗努力恢复自己的日语口语,把那些让白木欣喜万分的丝绸面料和龙井茶送给她以后,便把自己千里迢迢此行的来意,一五一十地讲述出来

    当然,关键还是那两张面孔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照片:一张是印在那份悬赏寻人启事上的“殷婉圆”,另一张是上海一个慈善基金组织宣传海报上的“殷婉方”。

    令秋姗感到意外的是,白木阿姨几乎不是在用眼睛,而是用自己的心,很久很久地凝视着那两张照片上的姑娘

    日本女性大多具有小心周到的为人。尽管早几年前,白木就知道了秋姗母亲“肖桑”突然病逝的消息,她还是仔仔细细地向秋姗询问了母亲去世前后的所有细节洒下了悼念的眼泪,还特地为她在自己家的神龛,点燃一炷线香,双手合十,默祷了一番。

    接着,她手忙脚乱地招呼远道而来的客人,烤制了一种发音叫“桑玛”的细长海鱼。秋姗知道,这是鱼市上最便宜的水产品,但她很感激,白木阿姨让自己回味的是清贫的留学生活:

    大米饭就着热乎乎的豆腐酱汤,加上红艳艳的酸梅干和一咬“嘎叽嘎叽”的腌制大根(长形的大白萝卜)

    天黑了,白木不由分说地让秋姗把香皂、毛巾、木梳和换洗的衣裤,裹进一块绿底儿白花纹的小包袱皮,蹬上一双“嗒、嗒”作响的木屐,一起到“钱汤”(公共浴池)去泡澡。低头一钻进门口那深蓝色的半截暖帘,秋姗听到钱汤的老板娘跟白木打招呼:这个美人是谁啊?

    白木不加思索地回答说:“我的中国女儿呀——”

    

    

    晚上,两人并排钻进榻榻米上厚厚的“布团”(被褥)入睡,老太太也不对秋姗正经说点儿什么。聊啊聊啊,说的都是闲话——

    秋姗还是说起自己常做的梦来:“我从小到大都在做着同一个梦——自己跟两个小女孩在一起,玩儿过家家。我们三个人,穿着一样的棉布罩衫,还是红地小白花儿的呢。我们三个人长得一般高,笑时,会露出一样的小豁牙来可睁开眼睛,永远只有我一个人其实,我连爸爸的照片,都没有见过。”

    不料白木也开始说梦:“这三十年来,我也爱做一个梦——三个年轻的中国姑娘,各个都长得苗条、秀气。她们穿着一模一样的绸缎旗袍,脚上是一模一样的绣花鞋子,又长又美的脖子上,戴着一模一样的珍珠项链,笑起来,露出的牙齿,雪白雪白的,也是一模一样的呢!说起来,那三个姑娘的身材、打扮和笑容,特别地像我印象中的肖桑——我见过的二十出头的肖桑。秋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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