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溅玉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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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花溅玉录-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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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有些可悲又可笑,这苍茫尘世本就不是我的归宿,我不在乎未来身处何地,何年何月,哪里才是我的家。我本就是天地间一缕孤魂,漂泊在无依的九重天之下。我看到花开花谢,月盈月缺,青山绿水或可与我相伴,但我始终孓然一身。

“君亦清,你妒忌我,还是关心我?”我笑着,望入他的眼底。

他没有答言,只是静静地凝视我的眼睛。其实我大概能够猜到,他是不可能关心我的。含章宫柔兰阁既然是天下闻名的神仙梦境,而我又即将走入这场梦中,他怎能不妒忌于我?

人有太多的私心,对于这个少年,我从来不怀抱过多的期待。

“你总能一眼就看穿别人的心思,我该说我羡慕你,或者敬畏你?我有种感觉,你并不是我眼中所见的小丫头,你的这里,”他的手指向我的心口,“wωw奇Qisuu書网远远比我看到的要精彩得多,你说我说的对吗?”

他的话说完,我真忍不住想要喝一声彩。君亦清!想不到他竟能洞察窥看到我的内心,感知到我真实的世界。我该说是他洞察力敏锐,亦或是我太过于纯粹易懂?

面对他,我只能浅浅一笑,顺手将颊边散下的发丝拢入鬓角。

“君亦清,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将来有一日,你也可身入含章宫,你是否会欣喜如狂?”

他的鸦墨长发横陈在肩头,眉目间悠然神往地注视着我:“那将是我毕生的幸福所在。”

“好,那么,就请记住今天你说过的话!”

绿川冈地的花海中,一黑一白两匹马齐头并立。我看着身畔这个美如诗画的少年,飞花烂漫,不知在多少年后,还可得见伊人如旧。

但愿天地久,与人常相共此景。

我在花家寨的最后一个生辰过去后,一辆华盖流苏的锦车停驻在我家门前。美人爹爹对着车里的人遥拜了下,娘亲伫立在柴门旁默默垂着泪。

我穿上一直珍爱的石榴色菱红百幅裙,腰间紧紧缠上蜜合翠羽带,肩头轻搭着条雪漫长绫,直拖到了身后很远的地方。

娘亲在清晨起身后,将我按在铜镜前,为我细细梳就了双环望仙髻,水绿丝绦环绕发端,垂在鬓侧。她拿出一只木雕锁子盒,莲叶形状的盒盖打开后,几只缠枝步摇陈列盒底。

娘的手轻柔地研开铅粉,擦抹在我的脸畔颈项和胸前,凤仙花蒸制的胭脂,是在初夏的雨后我和娘一起采撷而制,此刻正妆点在我的唇上。娘握着炭笔的手轻颤,那双笼烟眉若蹙若颦,似是在犹豫究竟该为我描画何种眉型,最后在她的声声幽叹下,为我画上了横施秋水的远山眉。

美人爹爹扶着我跨坐上车辕,凝神看了我许久,他的手掌包裹着我的,掌心的厚茧摩挲在我的指间。他的目光中有千言万语想传递给我,可终也只是握着我的手,轻声说了句:“娃,自己保重。”

我点下头,挣脱了爹爹的手。往日里一朝一夕刹时涌上心头,我想起门前的竹凳,爹爹为我戴在发间的山茶花,想到了院子里的梧桐树,还有铁牛头顶上的冲天辫。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不清,我抬手拂在脸上,才惊觉是久已不见的泪水滴落了下来。

我总以为自己有朝一日是会离开,走到天涯海角,因此从幼年起就刻意与双亲疏离,不动心于任何人事。想不到无心无情的人,此时居然也会流泪,我抹掉了脸上的泪水,努力冲美人爹爹挤出一丝笑。

“爹爹,你和娘也各自保重,我去了。”

在车轮滚滚碾压过尘土的吱咋声里,我目送着花家寨逐渐消失在视野里,变为远天的一方回忆。

车前悬挂的紫竹帘被绣蝶团扇掀开半角,荷露清香流泻溢出,一根涂了豆蔻红的寸许长指甲伸出车外冲我指了指。我低头蹭进车里,屏息端坐在角落,不敢看向车那端的人。

丁冬环配摇响,一股沉醉迷人的馨香迎面扑来。我被香气熏得有些意乱神荡,恰巧车轮碾过路上的石子,车身剧烈颠簸了下,我抓不住光滑的车壁,斜身倒向坐垫。

闭上眼的瞬间,一条裹着樱紫宫缎的手臂伸过来,将我拉入怀中。我‘啊’的一声轻呼,再睁眼,正迎上一双斜翘凤眸。

那双眼中盈着冷冽和探究,仿佛在这视线交会的刹那便将我从外到内看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全身如被隆冬冰水浇透。

“抱歉,我失礼了。”说完,我立刻从她的怀中挣脱开,坐直了身子。丽服女子冷冷地看着我,未发一言。

车内的空气没有流动,停滞在夹面的浓香里。我的头脑昏沉,只想坠入梦中躲避这沁人的芳香。

虽是低着头,但我仍能感到凛冽的视线在打量我,女子咄咄逼人的气势流淌在身周,目光森冷无情。涂满了豆蔻红的指甲菲靡艳丽,却也诡异莫名,透出令人噬心的恐惧。

我从不知世间可以有如此美丽又如此诡秘的女子,她端庄高贵,却又让人无端惧怕。她浓黑的墨发高高盘起,飞凤步摇垂下无数珠串。只一瞥的功夫,我已断定此人在含章宫里绝不是等闲之辈,凡人即便穿着再华贵端方,也绝难有她这般的高华气度。

不由地,在心底我对含章宫升起了些许悖逆之感。君亦清说那座栖仙华宇的宫阙是所有人的梦想,可我突然期望自己从不曾身处这梦中,哪怕只有片时的清醒,我也只想逃得远远的,永不涉足其间。

含章宫柔兰阁,天下驰名的公子兰,究竟有多少是旖旎风光的传奇,又有多少是世间人的杜撰?

在那华丽羽翼的背后,又有几点真实,几点虚幻?

是否有人为此引叹终生,是否有人泪干血尽?

我盯着那女子满手的朱红指甲,她轻摇着团扇,却全没有纳凉之意,仿佛只是为了动一动手腕,将金钏玉镯撞得乱响。耳中传来车角的铜铃声,混在那些金玉之声里,如金豆撒盘,清越缭乱。

许是看够了我的畏缩胆怯,那女子冷冷开口说道:“娉婷玉宇建台露,身是浮萍会无期。柔兰阁是你入含章宫后最终的目标,若耶花溪埋枯骨,进不得柔兰阁,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抬眸看向那女子,她的眼中闪过残忍的玩味,仿佛希望下一刻就看到我惊跳着哭求她放我回家,或是期待着我出人意料的表现。

我在心中权衡,含章宫既然能被天下人认同,自然有它的道理。沉眉敛首,我在面上故作敬畏地回道:“谢谢姑娘教导,请教尊姓大名。”

她用扇遮去脸上的神情,双眸在扇面的丝绢后若隐若现:“你只叫我姑姑就好,在含章宫里没有人可以有姓名。”

“为什么?”我追问。

她掬起一抹轻笑,如桃李蒸霞,艳丽无端,可口中言辞却欺雪凌霜般刺人心髓:“记住,你已经没有资格去问为什么,忘了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含章宫将是你新的开始和结束。”

对于她的警告,我懵懂颔首,似乎她是在帮我,又似乎是在害我。可我至少明白了一点,从这一刻起,我已不再是花家寨里那个肆意妄为的小丫头花不语。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蓦然回首,我迷途在这世人传颂的神话梦境中。

香暖叶荇渚

第四章 

西风太液月如钩,

不住添香摺翠裘。

十里玉阶通九天,华灯高挑,帷幕低垂。

我从车中走出的时候,方场上刚好停了四辆羽缎锦车,车檐四角飞翘,各坠了一只鎏金走兽风铃。风轻扬,铃声婉转流荡,声声回响在空旷的方场上。

我极目远望了下,竟一眼看不到路的边际,单只是停车驻骝的广场,规模就堪比整座花家寨。宫道尽头,绵延倾斜而上的白玉云梯顶端直没入了云蔼中,隐约可在云曦之间看到重阁楼宇的叠影。

站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我以为自己到了十方瀛洲,含章宫不愧是天上人间第一风流地。

姑姑越帘而出,轻盈旋身落到地上,紫缎宫装下摆铺散开来,似极了樱落琼碧,飞凤步摇上的珠串映着日华,璀璨莹泽。我冲她一笑,伸手过去挽住了姑姑的手臂,她的娥眉冷挑,没有打开我的手。

车铃纷乱,余下四车中的坐客也纷纷走下来。一时间钗横裙漫,端丽缤纷的女子们长身伫立在云梯前的宫道上。

姑姑的指甲掐进我的肉里,我听到她极轻声地念道:“梦泽洛女、南夕韶阳、茯叶云水、醒月神桑,你的敌人都是些厉害角色。”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起眼前的四个女子,白衣清雅,绿衣灵动,蓝衣飘逸,黄衣婉媚,各有特色,相映生辉。站在四女身后,我看了看自己一身俗丽红裙,珠钗满头,倒真应了美人爹爹嘴里的俗不可耐。

回给姑姑淡薄的微笑,我压低嗓音道:“我倒喜欢四位姐姐得紧呢,姑姑你不觉得她们很是出色吗?”

手背上顿感一阵锐痛,几道月牙型的甲痕深印入肉,姑姑豆蔻红的指甲旁染上些许血渍。我凝视着那几道血痕,豆蔻,肉蔻,姑姑的指甲真是美呢。

“花家寨里的野丫头,你可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看来二郎没有教给你太多东西啊。”她的唇扬起一个绝美的弧度,眼中却尽是失望。

我谦虚地压低了头,慢慢尾随四美走上白玉云梯。

“姑姑眼中所看,恐怕只有敌我之分。而我眼中所看,尽是华服美人,琼楼玉宇。”我的话刚说完,下颌就被抬起,女人凤钗上珠翠照耀的光芒刺痛了我的眼,我眯上眼又努力睁开,荷露的香气沾染在我的脸上。

“我要好好看看你的眼睛,这里面究竟是宝石,或者该挖掉省事。”她望着我巧笑嫣然地说道,眼中冷意粼粼。

“姑姑真爱说笑。”我扭头甩掉她的手,天真烂漫地笑道。

“笑?我也觉得很可笑呢。”她的脸上又挽起一抹绮丽的浅笑,却同样无法传达到我的眼底。我不懂她在想什么,说什么,或许她只是单纯地喜欢笑。

我走在云梯的右侧,四位美人在领路宫人的带领下,安然踏着涌地潘莲花走在左侧。四左一右,却没有人敢涉足靠近云梯正中那道雕了云吞龙的石道,十里白龙翻滚云海,隐然一股凛洌傲视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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