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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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第3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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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打轿赶往莫愁湖,待到时正是辰牌。行宫就在毗卢院下,是康熙二十三年就开始修建的。康熙六次南巡从来也没住过这里,是怕长江水涨漫堤决溃淹了这处低凹所在。自李卫当总督,江堤加高又加高加固又加固,大条石和石头城相连。雍正十一年百年不遇的菜花汛离堤顶还有丈余,可谓是万无一失。乾隆爱这处景致,上倚寺观可闻暮鼓晨钟,下临莫愁湖可玩胜景颜色,因就住在这里,百年老松翠竹杨柳掩映间红墙黄瓦丹垩一新,遥瞻与北京畅春园仿佛。只是皇帝太后皇后既驻跸于此,关防所禁,莫愁湖黄芦白茅败荷清涟依旧,没了游人画舫点缀,偌大湖面不见片帆舟影,便显得寂寥肃杀,秋风一涌寒波激岸楼亭孤疏,少了几分柔媚。

行宫门口等候接见的官员很多,几乎都认识纪昀,见他过来,几个司道小官只远远站着痴望,山东安徽福建江西几个省的巡抚忙就上来请安问好。纪昀笑道:“你们这些家伙,这回买椟还珠了,这是和亲王爷!喝面糊汤喝醉了么?”几个人忙又跪下给弘昼叩头谢罪。弘昼笑道:“我没穿王爷行头,不怪你们这群王八蛋!你们吃纪昀恶骂了还不知道。当日苏五奴长得漂亮,人们灌她丈夫酒,死活灌不醉,他男人说‘灌酒没用,多拿银子,喝面糊汤也能灌醉了我’——这叫饮糙亦醉。成语,你们晓得么?”说得几个巡抚都笑,弘昼却朝站在彩门旁的一个五品官笑着招手,说道:“这不是归德县的段世德么?好嘛,五品堂皇当上了,认不的五王爷了!——几时升发的?”

“是是,卑职是段世德。”那五品官忙一溜小跑过来,磕头请安笑道:“王爷一下轿我就认出来了。咱官太小,不能靠前给王爷请安。托王爷的福,今年信阳府出缺,卑职考成‘才优’,就选出来了……”弘昼笑道:“你给我弄的几只蛐蛐儿,铁头苍背声如嘎王,好极!连十三贝勒的‘无敌大将军’都叫咬断了大腿。先说好,你升官跟我毫不相干。再给我弄几只鹌鹑来,信阳府鹌鹑好玩的。”段世德笑得满脸花,说道:“这好办,回去我就叫小厮们去买。王爷放心,一定不去搅扰百姓,这是卑职的私意儿,谁叫我是王爷旗下奴才呢!”弘昼摇头道:“春天的鹌鹑叫‘春草’,最窝囊软蛋,秋天的叫‘秋白’,也罢了。冬天的鹌鹑蛋人暖出来,叫‘冬英雄’,要养过三年皮老筋强,要常往人堆里带,教它不怕人不怯阵,太瘦没劲太肥了榔榔,养得听见公鹌鹑叫,它就炸翅伸脖子红眼要斗。那才是上好的冬英雄……”

他口说手比正说得兴头,卜义从仪门里头小跑着出来,打千儿请了安,微喘着说道:“万岁爷在长春轩,听说五王爷递牌子,叫和纪中堂一道进去呢!”弘昼兴犹未尽地咂咂嘴,对纪昀道:“晓岚,咱们进去。”

行宫没有甬道,大小错落的殿宇亭阁都是请江南山子野按苏州园林格局建成,一路沿湖朱栏长亭衔接,栏边长板相连,随时可坐可依。卜义带着二人曲曲折折逶迤而行,随手指点着那里是正殿“日升殿”,是皇上接见大臣处;左边“月恒殿”,是皇后居处;右边“星拱院”,是那拉贵主、陈妃何氏魏氏嫣红英英起居;星拱院向西仍叫慈宁宫,是太后住着……说着已见王耻笑嘻嘻迎了出来,便道:“这回廊向西那座压水亭子是仿北京老廉亲王书房造的,皇上日常就在这里批折子见人,叫‘长春轩’。”说话间王耻已到跟前,急打个千儿说道:“二位爷进去动静轻些,皇后在轩里弹琴,皇上在那里吟诗呢……”二人略一定神,果然听见琴音叮咚清越掠水而过,轩外庞廊站着一个不足三十岁的青年官员,形容孤峭消瘦面色苍白,戴着六品顶戴。见弘昼盯着他看,纪昀小声道:“窦光鼐。二十二岁中一甲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现在跟我在四库全书上行走。头一份弹劾高恒的折子就是他写的。”弘昼点点头没言语,便听琴音袅袅中乾隆吟道:

草根与树皮,穷民御灾计。敢信赈恤周,遂乃无其事。兹接安抚奏,灾黎荷天赐。控蕨聊湖口,得米出不意。磨粉搀以栗,煮熟充饥致。得千余石多,而非村居地。县令分给民,不无少接济。并呈其米样,煮食亲尝试。嗟我民食兹,我食先坠泪。乾坤德好生,既感既滋愧,愧感之不胜,遑忍称为瑞。邮寄诸皇子,令皆知此味……代代应永识,爱民悉予志……

纪昀听着,这诗就温婉藻饰上说,无论如何算不得佳作,但乾隆句句吟来,悲酸矜悯之情溢于言表,尤至‘我食先坠泪’一句,心凄心颤出于至情至感,听得纪昀和弘昼都心里一阵酸凉,眼中滢滢泪珠欲垂。正凄楚间,乾隆在轩内说道:“你们三个都进来吧。”于是弘昼打头,纪昀窦光鼐随后鱼贯而入。

窦光鼐还是头一次离得乾隆这样近,寻常像这一等官员都是匍伏在地,头也不敢抬,大气也不敢出,他却恭敬叩了头便长跪挺起身来,见迎门一张硕大宽阔的木榻上乾隆盘膝而坐,榻上矮桌卷案。垒垒叠叠垛的都是文书奏折,还放着几只小黄布袋,都可只有通封书简大小,中间还摆着一个深口宽沿的大碟子,里边的黑米煮熟了,吃得还剩一少半,犹自微微冒着热气。皇后却不在外间堂内,窦光鼐留神看时木榻北边一色明黄纱幕墙隐隐微风鼓动,才想到是一纱之隔皇后在里边屋里。

乾隆见他这样瘦弱身躯,跪在自己面前毫无愧作畏缩之相,不禁暗想:“此人胆大如斗。”却先不理会他,对弘昼道:“这么远的道儿,难为你一路不停赶来,也不住驿馆,叫人整日放心不下。兄弟你这放浪不羁的性子几时才能改?”说着挪身下炕,亲自扶起弘昼,对纪昀说道:“你也起来坐着。”却不理会窦光鼐,又命王耻:“给你五王爷和纪大人上茶!”仿佛看不够似的,上下只是打量弘昼,说:“似乎瘦了点,不过精神气色看去还好。”

“皇上气色没有臣弟想得那么好。”弘昼接茶不饮,轻轻放在几上,也是一脸兄弟亲情盯着乾隆,“我是个没头神,住驿馆太嘈杂热闹,地方官上手本参见说话,都是些屁。我也真不耐烦听。走一道儿住千店听小人们议论钱粮,评涉朝臣忠好好歹,说家务甚或听泼妇敲盆子骂街,我觉得比在驿馆里迎来送往听请安说奉迎官面话要受用些子。”一席话说得众人都笑,连满面正色的窦光鼐也不禁莞尔。

乾隆笑了一阵,恢复了常态,指着那盘子黑米,说道:“这是安徽太湖县唐家山百姓的口粮,窦光鼐送来的。今天单独名见光鼐,也为说这件事。不但朕,皇后,除了太后老佛爷,所有后妃每人一盘,都要吃下去!朕和皇后两份,皇后身子弱,朕替她进,还没有进完……午膳还接着进黑米,朕要永世记着这米的霉味……”说着深长叹息一声,“那些黄袋子里也是黑米,由内务府分赐诸王贝勒,看着他们吃完它!”他说着,几人已听见皇后在内间隐隐的啜泣声。

“皇上此心乃是尧舜之心。”纪昀听得鼻酸,已是坠下泪来,拭泪跪了说道:“太湖县鱼米之乡,乃至百姓受此饥馁,这是宰相之过。求皇上把剩余的米赐臣,臣吃完它,皇上您就不必亲自再吃了……”说罢连连顿首,膝行数步端起宽边盘子,手抓着塞进口中,一边嚼一边流泪,一粒一粒都拈起,吃完了它。窦光鼐直挺挺跪着,也是热泪横流,暗哑着嗓子道:“臣奉召见,原是预备着承受皇上雷霆之怒的。皇上体天恤民之心烙于九重苍穹,仁心已被饥寒草民,臣心里真是感愧无地!‘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罗绮庭,偏照破亡屋’。以此心治天下天下无不可治之事!”弘昼也心情沉重,点头道:“我从内黄过,内黄百姓有吃观音土的——当然是为数不多。但臣弟想,为数不多也不可轻忽。”

“粮食放霉发黑才分给百姓,要追究地方官失职责任!”纪昀吃惯了肉的肚子,多半盘霉米下去五内不和,恨恨地说道:“为富不仁的劣绅,要榜示四乡羞辱他们!”

乾隆听了点头,说道:“窦光鼐,朕读过你的殿试策论。学问很好,字写得也好,硬直了些,没有点进三元传胪,也为辞气显得激烈,少了雍容之气。你还很年轻,朕寄厚望于你,不要在四库上行走了,回都察院办差,专管民间采风的事。叫你进来不为让你看朕进黑米膳,是给你密折专奏之权,替朕‘偏照’一下破亡屋。”王耻听着,已从大顶柜上格里取下一个镀金页子包镶的小明黄木匣子,捧过来递给窦光鼐,说道,“这把金钥匙窦大人您收着,一把留主子爷那儿,有奏事折子不交军机处,送内务府直呈皇上。密折一定自个亲自写,批下去的朱批看过之后要回缴皇史处存档的。请大人记好了。”

“谢皇上恩!”窦光鼐将匣子放在地下,深深叩头,说道:“臣尚有要奏的话。高恒钱度狼狈为奸,贪读收受贿赂肆无忌惮,求皇上早下明诏交付有司严加审谳,以正官缄,示天下至公至明之心!”

乾隆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在扬州上的折子朕已经看过。不要着急,要查出与案子有关联的并案处置。今日还要议别的事,你且跪安,有什么条陈只管写折子奏上来,朕自有曲处。”窦光鼐像抱着襁褓婴儿一样怀着匣子躬身却步退了出去。乾隆望着他的背影,说道:“这是个憨直人,巴特尔跟朕说,每天早晨天不明他必到行宫外望阙行礼的。朕原以为他有些矫情,看来不是,是性子迂了些,不要磨了他的棱角,好生栽培,这又是一个孙嘉淦史贻直呢!”

纪昀忖度,弘昼亲来南京,绝非只为送朵云,必定还有造膝密陈的事,自己不宜听也不愿知道,因见有话缝儿,忙将张老相公家抄出崇祯玉牒的事奏了,沉吟着说道:“刘墉提审张某,臣在一旁见了这人,是个七十岁上下的龙钟老人。年纪无论如何和崇祯的儿子对不上。民间有些人喜爱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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