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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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 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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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外八字,油坊镇的土地认不出我的脚了呢?我在这块土地上跑跑跳跳了十三年呀,土地竟然遗忘了我的脚,它把我的脚视若仇敌,不停地发出一种不耐烦的充满敌意的声音,走开,快走开,回到你的船上去。   

  我还不想回去,我系紧了解放鞋的鞋带。寄掉父亲的信之后该做什么呢,其实我很犹豫,有很多地方可去,有很多重要的事可做,只是我不知道先做哪一件事。我边跑边想,我一直在街道的催促声中奔跑,快点,快点跑。我朝粮油加工站的方向跑,根据我的脚步判断,我要去找我母亲,我是想念我母亲了。乔丽敏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去想念她,为什么?我不知道,这是我的脚告诉我的,要去问我的脚。   

  我把旅行包背在身上,跑了很久,才跑到了粮油加工站。碾米车间里机器轰鸣,空气里悬浮着各种粮食的粉末,粮食的清香混杂着柴油的气味。我在白色的粉尘里穿来穿去,看见几个浑身发白的穿工装的女人在里面忙碌,她们的身材不是太高就是太矮,不是太胖就是太瘦,她们不是我母亲。有个女工发现了我,问我,你找谁?这里太吵,找谁就大声喊。我就是不肯喊,喊不出口,我找乔丽敏,但我没有勇气大声喊出母亲的名字。   

  河岸 56。 船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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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船民(12)         

  我退出碾米车间,来到女工宿舍的窗外。扒开一团枯萎的爬山虎藤蔓,我看见属于母亲的床和桌子,床已经空了,床板裸露着,上面扔了几张报纸,我的心一下沉了下去,她走了?果然走了!这印证了我父亲的猜测。他说她有追求,她一定会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她去追求什么呢?我这样想着,嘴里蹦出一句话,空屁。我愤怒地观察着我母亲的桌子,桌子上有一只半旧的搪瓷茶缸,里面的茶水长了白色的霉毛,茶缸上照例印上了我母亲的光荣,奖给业余调演女声小组唱优秀奖。我在窗外说,都长霉毛了,还优秀个屁。我的脸贴着窗户,发现桌子的抽屉半开着,里面什么东西在幽幽地闪着光亮,我用力晃那窗户,窗户被我晃开了,我的身体探进去,打开母亲的抽屉,里面跳出来一只蟑螂,吓了我一跳,我拿出了那个镜框,是一张全家福照片,父亲,母亲,还有我,每个人的面孔都经过人工描色,描得健康红润,看上去像是化了浓妆。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照的,反正照片上的父母还年轻,我很天真,在相框里,我们一家三口紧紧地依偎在一起。   

  母亲把全家福留在抽屉里了,这是什么意思?我的手犹豫起来,我想把镜框拿走,可是我记得我的右手想拿,想带走它,左手反对,左手想砸,想破坏它,结果我用左手拿出镜框,换到右手,我怒吼了一声,把全家福照片狠狠地砸在了宿舍的地上,玻璃粉碎,溅到了我身上,我对着那些玻璃碎片说,空屁,空屁。   

  我做的事情,其实不止这么多,当我跑出粮油加工站的大门时,突然听见高音喇叭里响起一段《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旋律,社员——都是——向阳花啊啊。我记得母亲曾经在家里排练这个节目,她扮成农民大嫂,头戴花巾,腰束围裙,手拿一朵向日葵,在院子里扭着腰肢,脸躲进向日葵里,社员——都是——脸突然露出来,对我莞尔一笑,都是——向阳花啊。那是我记忆中母亲不多的笑脸。我想起这张笑脸,眼睛突然一酸,泪水不听话地流了出来,这滴泪水提醒我,我不能饶了我母亲。我要骂她,她听不见,我不知道怎样发泄心里对母亲的怨恨。对面农具厂的那条癞皮狗又跑来看望我,见我对它不热情,它在加工站门口的电线杆下撒了一泡尿,撒完就走了,后来我也朝那根电线杆走过去,拿起半块红砖在电线杆上写了一个标语:   

  打倒乔丽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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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节:东风八号(1)         

  河岸 57。 东风八号   

  我至今记得东风八号开工的盛大场面,成千上万的劳动大军汇集到油坊镇来,他们把整个油坊镇的土地都剖开了,打开一个巨大的沉睡的腹腔,清理出污秽杂物,人们在临时指挥部的领导下,给这个小镇重新铺设沥青食道、水泥肠子、金属胃,还有自动化的心脏。我后来弄清楚了,流传在综合大楼周边的预测是最准确的,东风八号不是什么防空洞,是金雀河地区有史以来最大的输油管道枢纽工程,是保密的战备工程。   

  那年秋天正逢百年不遇的洪水,看起来河上的天空被谁捅了一个大窟窿,贮存了几个世纪的雨水都泄下来了,水位不断升高,土地急剧下沉,金雀河上游山洪爆发,波及中下游,沿岸的乡镇几乎都被淹了,陆路交通完全中断,几乎所有的运输都走水路,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金雀河泛滥,我们的驳船也显示了英雄本色。我从来没有在金雀河上见过那么多船队,所有的驳船都去油坊镇,那么多船把宽阔的河面堵住了,帆樯林立,远远地一看,河面上凭空多了一个浮动的集镇。   

  向阳船队滞留在河面上,一共两天两夜,第一天我对这种特殊的水上集镇很有兴趣。我在船头东张西望,注意到别的船队大多插有“光荣运输船队”的红旗,我们向阳船队没有,别的驳船运货,也运解放军战士,运民兵,我们向阳船队只负责运送来自农村的民工。我把这个区别告诉我父亲,我父亲说,你懂什么,我们船队,政治成分是很复杂的,让我们运民工,就算是组织的信任了。   

  第二天我意外地发现河上来了一支流动宣传队,他们把一艘驳船的舱顶改造成临时舞台,一群业余女演员穿红戴绿,分别代表工农兵学商,在雨中表演女声朗诵《战斗之歌》,我惊讶地发现了临时舞台上母亲的身影,她是其中最老的女演员,扮演年轻的女工,一身蓝色劳动服,脖子上系了一条白毛巾,雨水洗掉了她脸上的脂粉和眉线,暴露出一张憔悴的皱纹密布的脸,她浑然不觉,神情很投入,演得很卖力,别人大声一呼,与天斗啊——她举起手臂,挥动拳头,以更高亢的声音呼应,我们其乐无穷!   

  在岸上我看不见母亲,倒是在河上看见她了。她说老就老了,说难看就难看了,没有自知之明,非要扎在一群年轻姑娘堆里,我怀疑别人都在笑话她,她还臭美呢。这种相遇让我闷闷不乐,我回到船上,看见父亲俯在舷窗上,正朝远处的流动舞台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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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节:东风八号(2)         

  父亲说,是你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隔多远我都听得出来。你母亲,她怎么样了?   

  我反问父亲,什么怎么样?   

  父亲迟疑了一下,说,各方面,不,她精神面貌怎么样?   

  河岸 58。 东风八号   

  我差点想说,她很恶心,但是说不出口。没怎么样,我说,精神面貌还那样。   

  我好久没看见她了。父亲说,船挡着船,听得见她的声音,就是看不见她的人。   


()
  你看了她干什么?有什么用?你要看她,她不要看你。   

  我父亲低下头,不满地说,你就会说有什么用,有什么用,这是虚无主义,要批判的。他从墙上摘下一顶草帽,突然问我,我要是戴个草帽出去,别人能认出我来吗?   

  我知道他的意思,我说,认出来又怎么样?你整天躲在舱里也不是件事,要出去就出去,要看她就看她去,谁能把你吃了?   

  父亲把草帽放下了,他把手搭在前额上,望着金雀河上百舸待发的风景,突然亢奋起来,激动人心,激动人心呀,我不出去了,我来做一首诗吧,题目已经有了,就叫“激动人心的秋天”!   

  这当然是一个激动人心的秋天,几百条驳船竟然把金雀河阻塞了两天两夜。向阳船队从来没与别的船队如此紧密地比邻而居。原先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所有的驳船上都是一个家,但那次我发现一支奇怪的船队被挤在河中央,六条驳船上竟然是清一色的年轻姑娘,拖轮上的船员也是女的,船头飘扬着一面醒目的红旗,上书“铁姑娘船队”五个大字,船尾则垂挂着姑娘们五彩缤纷的衬衫和内衣,像一排排万国旗。这支稀奇的船队不知从哪儿来,我父亲非常紧张,时刻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白天他不准我到右舷板去,夜里把一块小黑板挂在舱房的右窗上,他不让我看船上的铁姑娘。德盛女人也禁止德盛朝船上的铁姑娘张望,看一眼,德盛的背上就会挨女人一竹竿。德盛被打急眼了,强迫女人用竹竿去捅开人家的船,他说,你有本事去弄走她们的船,你戳呀,你捅呀,你没本事弄走她们的船,就别管我眼睛往哪儿看!为了旁边的铁姑娘船队,我和父亲怄气怄了两天两夜,德盛夫妇也差点反目。幸好第三天,船开始动了,堵塞的航道一点点地打通,一群武装民兵跳上船来,左肩背枪,右肩背喇叭,他们临时制定了特殊的航运秩序,所有船只都不准靠岸,只能东行,光荣运输船排在前面,其他船队在后面。这规定果然奏效了,河道强行疏通,所有船队都启航了,大约三百条驳船像一股洪流,穿雨过雾,顺流而下,终于在一场滂沱大雨中抵达油坊镇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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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东风八号(3)         

  我不认识油坊镇了,一别多日,这个地方终于迎来了传说中的辉煌。我擅长糊涂乱抹,不善于抒情,我不知道怎么形容那年秋天激动人心的油坊镇。请允许我借用父亲精心创作的诗句,来吧,来吧,洪水算什么,洪水为我们铺开前进的道路。在这激动人心的秋天,红旗飘扬,凯歌高奏,我们前进,前进,奔赴劳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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