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观主义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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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观主义的花朵-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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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一个人放弃他的权力和义务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在道德上也说不通。最终,我想到一  
个主意,就是把我和徐晨的讨论如实地记录下来。我的“如实”当然也仅仅是一种努力,这种努力的成果一直是值得怀疑的。

  这件事情其实并不简单,它跟人生的意义,写作的目的,真实的标准,主观和客观,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的关系,这些基本问题都有关系。(当然,所有的问题归结到最后都是这些基本问题。)

  我知道很多人是因为成为小说中的人物而不朽的,于连·索黑尔,被称为“茶花女”的玛丽·迪普莱希,甚至吸血鬼德库拉伯爵。他们都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但这不重要了,他们因为成为别人构想的另一个人而不朽。

  伊利耶,普鲁斯特书中美丽小城贡布雷的原型,1971起竟改了名字叫作伊利耶—贡布雷,这就是描述的力量,伊利耶只是个不为人知的小城,而伊利耶—贡布雷,这个文学的产物却名留青史。要被记住,一个人的记忆必须成为公众的记忆。

  曾经有一个黄昏,我在巴黎蒙马特尔公墓寻找茶花女的墓地。密密匝匝竖立的墓碑中,她的墓并不难找到,守墓人画出路径,旅游指南上有标识,墓碑前甚至有鲜花,这一切不过是因为她被一个叫作小仲马的人描述过。这就是描述的力量,我深知这种力量。——她失去了自己的真实面貌,却获得了不朽。

  关键是没有人关心她是否愿意这样。

  一群跳舞的女孩子拿着徐晨的书互相对照,哪一句写的是我,哪一句写的是你,徐晨认为她美丽吗?或者他曾经差点爱上她她们都以此为荣。

  徐晨说:“我应该多写点,没有写到的人还很伤心呢。”

  “你就是那种比照片还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你就是那种能让我笑出声的人,你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在北京脏的灯影里跳舞的人”

  我相信很多人私下里都希望能够被人如此赞美。

  当然也很有这样的可能,他的描述使你无地自容,因被徐晨写进书里而跟他绝交的人有那么几个,心存积怨的人就更多,比如那个被他叫作“天仙”的姑娘,在关于她的小说出版以后从他们的朋友圈子里消失了好一阵子。

  徐晨有过一个年轻女友叫小嘉,偶然在酒吧里遇到徐晨书中的“天仙”,小嘉年轻气盛,看到“天仙”很不服气,凑到徐晨耳边说:“这就是比照片还好看的人?这就是那种睡着了也好看的人?这就是那种不要音乐也可以跳舞的人?她要是天仙,我就是天仙的头!”

  徐晨被小嘉说得哈哈大笑。

我私下以为,徐晨像歌德和里尔克一样,写作时把光辉的女性视为潜在的读者。像歌德一样,他勾引纯洁少女,让她们失去童贞,遭受痛苦,然后为她们唱一首优美的挽歌。

  看看浮士德是怎样对待甘丽卿的吧,引诱她,让她怀孕、迫使她杀母弑婴,被判绞刑,在监狱中发疯,死于她的疯狂。而最终,她才能作为永恒的女神引导男人迷途的灵魂进入天堂,这就是光辉女性的命运,这就是男性社会赋予我们的美感。

 
  除非我们有更加强大的精神力量与之抗衡,否则就得接受这种美感。

  多年前徐晨就向我说起,他总是在梦中见到一个女神,这个飘渺仙境中的女人从小到大一直伴随着他,有时候她生在一个气泡中,轻盈无比,带着她的气泡在天空和河流行走,在阳光下变幻五彩的光晕。他把她当成他的梦中情人,完美爱人,在现实中不懈地寻找,希望有一天奇迹出现,他便不枉此生。

  徐晨有自知之名,他知道他的书就是春药,会吸引无数渴望爱情的姑娘上前辨认他,寻找他,或者仅仅因为好奇过来看上一眼,不管是哪一种,他便会有更多的可能找到更多的姑娘,而他完美的爱人肯定就藏在这更多的姑娘中。

  我对他说,他所有的书都可以用克尔凯郭尔的一本书的名字概括——《勾引者手记》,他则委屈地回答:“你以为那容易吗?那也得找到好的被勾引者!”

  因为看了徐晨的书而爱上他的女孩都希望成为他的传奇,他也希望有这样的传奇。但就是这样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要成为传奇也并非易事。徐晨知道这个,他比年轻时颓废了很多,大概就是明白,他也许永远遇不到他梦想中的完美女性了,但他并不准备放弃,依旧以西西弗推石上山的勇气继续坚持下去,继续找下去!
《小童的天空》已经定稿,香港人正在筹划合拍事宜,我没有什么公事要去见陈天了,我想不见也好。

  我接了别的活儿,非常忙碌,除了签合同拿钱几乎足不出户。

  作为一个初出茅庐的编剧,那两年我基本没有拒绝别人的可能,什么活儿都接,什么苛  
刻的条件都答应。到现在落下了恶果,就是喜欢拒绝别人,而且总是提出苛刻的条件。特别是对那些年轻导演,毫无同情心,决不手软。不折磨年轻人,年轻人怎么能够成长?

  一个性情严肃的人,像我,要完成那些一次又一次没头没脑的讨论,交涉,谈判,扯皮,讨价还价,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每有人称赞我善于和人打交道,我都懒得申辩。谁也不知道,我在进门之前,在我对人笑脸相迎,伶牙俐齿之前,我要对自己说:“一、二、三,演出开始了。”谁让我答应了自己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呢 ?

  我和各种各样的人打过交道,势利小人,最无耻下流的,自以为是的,看来冷酷傲慢却心底纯正的,什么样的都有。我实在不善此道。

五月最好的日子,我被关在远郊的一家饭店里写电视剧,直写得我晕头胀脑,整日恶心。

  陈天常打电话到饭店的房间慰问我,听我骂骂咧咧地抱怨这个傻X,那个傻X,他总是笑,我的一切倒霉事都成了他的笑料。我渐渐习惯等他的电话,需要他的声音,我只能说是被那个倒霉的电视剧逼的。

 
  陈天在电话里给我讲了很多他小时候的故事。

  陈天小时候家住在报社的大院子里,前院住了当时一个著名的作家蒋凭,陈天小时候非常淘气,常常爬到蒋凭的后窗外玩。蒋每次听到后窗有响动就会问:“是小天吗?”然后打开后窗让他进来。他可以在蒋家东游西逛,只是不许进蒋的书房。他因此觉的那书房十分神秘。蒋说:“等你到了看书的年纪,我会给你准备的。”后来文革来了,院子里的气氛变得很怪异恐怖,有一天蒋把陈天领进家,走进原本不许他入内的书房,桌子上摆了很多书。蒋:“这些书你拿回去吧。”陈天说他当时觉得太多了,不愿意拿,便说要回家问问母亲。第二天,红卫兵来了,蒋凭被他们带走,门上贴了个大封条。没过几天传来消息,让家属去认领尸体,蒋凭自杀了。陈天在一个傍晚再次爬到蒋家的后窗,透过窗格看着堆在桌上的那些书,为他准备的书。

  陈天十二岁开始抽烟,他用各种办法去弄烟,偷父亲的烟,省了早饭钱买烟,甚至抽过茶叶,有一次他正在他家大院附近的一条死胡同里伙同院子里的孩子抽烟,被他妈当场抓住,回家被父亲暴打一顿。他十七岁那年,和那时候所有的年轻人一样戴着大红花坐火车走了,父亲去车站送他,给了他一条中华烟。

  陈天在云南的时候得了痢疾,几乎死掉。队长看他实在不行了,开着队里的拖拉机咣当了八个小时把他送到县城。在县城医院的门口,要人扶着才能站起来的陈天遇到了他们学校的一个女生,他的初恋,他们站在医院门口聊了一个小时,他的病奇迹一般地好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爱情显示的力量,甚至能治好痢疾!

  还有许多故事,他的流氓无产者的叔叔,当警察的舅舅,我都忘记了。我喜欢他的故事,也喜欢他对我说话的方式。

  当然,我也讽刺自己,我在自己正在写的剧本里写了这样的台词。

  ——小女孩喜欢年纪大的人,是因为她们急着要证明自己已经长大成人了。

  ——吸引女人最简单也是最好的方式是给她们讲你痛苦的过去。

  ——你既想当孩子,又想当爱人,如此而已。

  ——等等。

  中间我回过一次城,我很想给陈天打电话,非常想,但是我没打,我拨了亚东的电话,我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他了。

  我想我可能只是需要做爱,需要放松,并不一定需要陈天。

  亚东从我那儿走了以后,我打电话给制片主任说:“我不去密云了,我要在家写。这样还给你们省了饭钱和住宿钱呢。”

  我不管他同不同意,我反正不去了!


初夏有许多晴朗美丽的日子,陈天在办公室里坐不住,下午打电话过来,问我想不想去钓鱼。我说好啊。我不承认,但我想看见他。

  他开车接上我,说要回家去拿鱼食。开到安定门的一片住宅区,他停了车对我说:“我上去拿鱼食,你可以在车里等我,也可以上去看看,要是你觉得不恰当就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儿就下来。”

 
  我何至于这么谨慎,自然跟他上去。

  房子不大,是个单身汉的家。我在客厅里站着,四处打量,他在冰箱边倒腾着他的鱼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了我身后,悄无声息地抱住了我。

  房间的灯很亮,非常刺眼,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却又是一片黑暗,我想我肯定是闭上了眼睛。我发现自己靠在他怀里,自然而然,毫不陌生,我的嘴唇碰到了他的脖子,额头顶在他的腮边,我感到他的温度,黑暗中他的气息和欲望都如此接近,我想我一直拖延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但是,他非常小心地放开了我。

  后来我们去钓了鱼,收获不小,有鲤鱼有鲫鱼,我拿回家交给老妈吃了好几天。

  我得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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