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虫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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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虫儿-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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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默的舅舅叫吴繁树,是六十多岁的退休干部。当年韩默姥爷的藏画都传到了他手里,在江南也算是小有名气的书画玩家,当然在京城的书画收藏圈儿里也认识不少人。
  外甥办画展,吴繁树挺卖力气,通过各种关系,把京城书画界、收藏界、文化界有头有脸儿的人都给邀来捧场,还请来几位政府官员站脚助威,场面搞得挺大。冯爷也被当作嘉宾,来充人气儿。画展开幕式过后,吴繁树按照惯例,在北京饭店摆了十桌筵席,招待众宾客。
  按说出席这种典礼,应该穿得体面一些。给人捧场嘛,可是冯爷却穿着一件脏了吧唧泄了逛荡的中式扣襟上衣,脚蹬一双破布鞋来了,那鞋还有点儿不跟脚,走起路来,踢里趿拉的,手里还拿着把裂了几道缝儿,扇起来并不兜风的破扇子,不停地摇着。
本来冯爷的模样儿就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加上这身行头和做派。您琢磨去吧,那相儿有多大?这位爷往那儿一站,大伙儿不看画展,净看他了。
  冯爷却坦然自若,一副满不在乎,舍我其谁的劲头儿。当然他的那双“阴阳眼”并没犯懒,不时地来回换岗,打量着人们。
  这种场合,自然少不了钱大江,冯爷之所以到这儿捧场,并且留下来吃这顿饭,似乎就是冲着他呢,所以那只小眼的准星一直瞄着钱大江。
  钱大江自然成了主角,他能出席韩默的个人画展开幕式,让吴繁树很有面子。吴繁树干瘪的老脸上,抹上了得意之色。他特地安排了一个小伙子来陪着钱大江。当然吃饭的时候,他也把钱大江让到了主宾席上。
  正所谓:人不出名身不贵,火不烧山地不肥。钱大江的名气让他觉出自己的身价。他还没落座儿,便有不少人围过来,这个跟他打招呼,那个跟他握手,如同众星捧月,使他的身子也跟着飘了起来。
  身子一发飘,大脑跟着就发热。他猛然觉得在这些搞收藏的玩主和书画家面前,自己成了“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人一成了吕布,还找得着北吗?他身不由己地抬起胳膊,向在场的众人挥起手来,那派头,俨然像是一位国家元首。
  “吕布”的手没摇晃几下,突然像是触了电,胳膊耷拉下来。敢情在他得意忘形地挥手之际,拿眼向在场的人扫了两下,他的眼神正好跟冯爷的“阴阳眼”聚上 了焦,让冯爷的那只小火炭似的小眼给烫了一下。钱大江没想到今儿这场合冯爷会来,更没想到冯爷的那双“阴阳眼”会这么麻人。他赶紧扭过脸,生怕再让“小火 炭”给烫着。
  钱大江收敛起笑容,突然变得深沉起来。让冯爷的“阴阳眼”给“烫”的,他顿时明白,自己不是“吕布”而是“抹布”了。
  钱大江是属于善于攻心的人,从冯爷的眼神里好像发现了什么。那眼神让他浑身不自在,甚至对这顿丰盛的午宴也失去了胃口。他本想抬屁股就走,可是吴繁树 哪能放了他?老吴还指望着“吕布”给他撑面儿。他一个劲儿地给钱大江敬酒,虽说钱大江平时烟酒不沾,他只喝饮料,别人给他敬酒,他只是端起饮料杯意思一 下。
  冯爷坐在一个挺不显眼的地方,象征性地喝了杯啤酒,吃了几筷子菜,看着筵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他腾地站了起来,趿拉着鞋,摇着破扇子,晃晃悠悠地走到钱大江坐着的主桌,冷不丁地来了一嗓子:“‘小白薯’,不认识我了?” 
  钱大江正跟人敬酒,被冯爷这一声喊吓了一跳,他猛然扭过脸来,只见冯爷的“阴阳眼”二目齐睁,直视着他。
  “呦,你呀,冯远泽!”他稳了稳神,笑道。
  “行,您的眼里还能容得下我!”冯爷冷笑了一声,突然左边的那只大眼一合,右边的那只小眼随之射出一道很邪性的贼光。钱大江像是被刀刺了一下。
  没容他躲闪,冯爷亮起了大嗓门,冲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诸位爷,今儿难得在这儿相聚。我向大伙儿隆重宣布,这位钱大教授是我二哥的同学,他的外号叫‘小白薯’!” 
  冯爷的这几句话引来在场的人一阵哄笑。钱大江没想到冯爷会当众给他添堵,脸有点儿挂不住了。
  冯爷不管不顾地对钱大江说:“我可没在这儿忽悠,你说对不对‘小白薯’?” 
  “你说这些干吗?这是什么场合?”钱大江被惹急了。
  “哎,别急呀!‘小白薯’,来,我敬您一杯!”冯爷随手从桌上抄起一个酒杯,斟满了酒,也不管钱大江举杯不举杯,他把酒杯举起来,在钱大江的眼面儿前 一晃,一饮而尽。然后扯着大嗓门冲着大伙说:“诸位,我敬钱大教授这杯酒可有说辞。什么说辞?我要谢谢他赏我‘画虫儿’的封号。今儿当着诸位的面儿,我说 一句,‘画虫儿’这个封号挺好,爷爷我受了!谢谢‘小白薯’,谢谢老吴给我这么一个说话的机会。得,诸位接茬儿喝吧!” 
  冯爷说完,放下酒杯,看也没看钱大江一眼,摇着破扇子,趿拉着鞋,晃着膀子走了。弄得在场的人半天才缓过神来。当然,钱大江的难堪劲儿也可想而知了。
  这就是冯爷的“范儿”,他要的就是这股子爷劲。自打这次冯爷闹场,京城的玩家都知道他有了“画虫儿”这个绰号。当然,钱大江也饶上了一个“小白薯”的 外号,只是因为白薯跟白鼠同音,人们往往弄混,多把“白薯”当了“白鼠”。聊到这二位的时候,人们会说,鼠儿跟虫儿碰到一块儿,能不弄出点儿好玩儿的故事 来吗? 
  不过,平心而论,说冯爷是“画虫儿”名副其实,说钱大江是白薯,则有点儿委屈。谁让他招惹了冯爷,让冯爷把他小时候的事儿给想起来了呢?

  第三章

  冯爷并没跟大伙儿编故事逗闷子,钱大江确实是冯爷二哥的小学同学。“小白薯”也是他小时候,胡同里的孩子给他起的外号。
  当年,钱大江跟冯家住一条胡同。说起来,两家的宅门都不小,冯家的老祖是四品翰林,钱家的老祖是五品知府。到他们的父辈,冯爷的父亲是资本家,钱大江的父亲是外国银号的买办。两家的家底儿都挺厚实,而且从他们的老太爷那辈起就收藏古玩字画。

不过,这两家在解放以后的命运却大不相同。钱大江的父亲钱颢毕业于辅仁大学,后来又到英国留学,虽说他回国后一直在洋行当买办,但是他并没有自己的买卖,解放初期进了银行系统搞金融业务。
  划阶级成分时,让领导一时为了难,买办是什么?实际上就是现在的高级“白领”。按当时的说法,买办就是“洋奴”,“洋奴”属于资产阶级,这一点儿错儿 都没有,可是他又没资没产,尽管家里有钱,但按现在的说法,那是他打工挣的。当时的“买办”很少,连参照依据都难找,折腾了两年多,给他定了“职员”的成 分。
  那年头,“职员”的成分包罗万象,连大学教授、工程师、中小学老师都算“职员”。这么一归类,让钱颢躲过了几场大的政治运动冲击,加上他有很高的革命觉悟,思想上追求进步,始终跟着政治形势的步点儿走,业务上也有一套,所以他成了单位的“不老松”。
  钱家在江南老家是大家族。钱颢有个二伯曾是老同盟会的成员,早年跟随孙中山搞革命,后来在国民政府当了议员,他的四叔是国民党的上将,在军界赫赫有 名,后来去了台湾。按说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这些海外关系会株连到钱家,但是钱颢的这几位亲属名头儿太大了,反倒让他成了“统战”对象。钱颢加入 了民主党派,后来还当了政协委员。在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如果说您住的那条胡同有一位政协委员,也算是能吹嘘的资本。钱家的这种风光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六十 年代的“文革”。
  钱家收藏的古玩字画儿确实不少,虽说“文革”的时候,钱家也被红卫兵抄了家,许多字画被烧了撕了没收了,但有十几幅精品被老爷子事先藏了起来,躲过了 劫难。“文革”结束后,政府落实政策,把没收的一些字画儿又归还了钱家。老爷子对书画着迷,见到好画儿不买,走不动道儿。那几年,名人字画儿的价码极便 宜,齐白石的画儿,在琉璃厂荣宝斋挂笔单,不过十几块钱。钱颢老爷子节衣缩食,没少从琉璃厂的字画店买一些现代名人的书画,到他去世前,家里收藏的书画足 可以开一个博物馆用的。
  钱颢老爷子是个明白人,也许他早已经看出自己的几个孩子没有他的这种心胸和气度,知道这些书画传给他们不是福,是祸。他的夫人早已离世,所以他铁了心把钱家的藏书藏画捐给国家。
  老爷子八十六岁那年得了癌症,他知道自己离大限不远,放弃了手术和化疗,踏下心来整理自己的藏画,在历史博物馆搞了一个藏画展览,然后将所有的藏画, 大约二百多幅,分别捐给了国家的博物馆和家乡的博物馆,特地嘱咐不要作任何宣传报道,也不留自己的名姓,所有的后事都办利落了,老爷子才撒手人寰。癌症病 人临死前大都很痛苦,老爷子“走”的时候却很安详,享年八十八岁,可谓寿终正寝,修成正果。
  应该说钱颢老爷子玩了一辈子书画,眼睛够“毒”的。按老话说不但睁着“前眼”,还留着“后眼”。这话怎么说?他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事儿。老爷子“走”了没几年,他的几个子女便乱了营。
  原来老爷子有两个儿子三个闺女,钱大江是二儿子,大排行是老四,他下边还有一个妹妹叫钱小湄。小湄的身世到现在还是一个谜。她是钱颢五十五岁那年到西安出差抱回来的,钱颢对家人说这孩子是他在火车上捡的。
  怎么捡的呢?老爷子说得有鼻子有眼儿:他到西安办完事,坐火车回北京。那会儿出差,一般都坐硬座。坐在钱颢对面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农村妇女,怀里抱着一 个婴儿,一直默默无语看着他。车到郑州的时候,这位妇女对钱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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