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彭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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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眼-彭见明-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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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了凡便把半音送回了老家。 
  何了凡的结发妻因没有给了凡生下个崽来,心怀愧疚,像带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把半音带到了五岁。可惜她命薄,没有再伴陪半音,便匆匆离开了人世 


  从此以后何了凡便没有再见过秀妹子。据说自寅斋公走后,秀妹子便和她丈夫过日子去了。何了凡毕竟没有勇气去锰矿找秀妹子。一年后他曾去看过一次她的房子,其时门窗都没有了,里面关着一群羊。 
   
  第六章山大了,什么草都长 
   
  何半音是个性情孤僻的孩子。他不喜欢和同伴玩,在路上碰到小伙伴也立刻躲开或绕道走。他常常一个人独自游荡。他有两个姐姐,但从不和姐姐呆一起,他不爱和外人来往尚可理解,但和自己的姐姐都那么疏远就叫人想不通了。 
  半音不爱与人相处,并不见得没有快乐。一队蚂蚁搬家,他可以静静地蹲在地上看半天;燕子衔泥在梁上砌窝,他天天守着看,一直要看到它们将新巢筑成,然后看到它们有了小燕子,他才能够放下心去关心别的事情;他不爱和人玩,却喜欢和猫狗对话,十八里铺的猫狗都喜欢他,只要他一出门,猫和狗就集合了,他发明了各种指挥猫狗的口哨声,一声令下,所有人家的狗都不听主人的了,会屁颠屁颠跟着他跑,为此全十八里铺的孩子都嫉妒他,这是他最开心的时候,他带着它们奔跑在山野间,俨然一个司令 
  于政委来十八里铺视察工作时,顺便去看望他昔日的恩人何了凡。这时于政委转了业,在了丁县当县长,但十八里铺人还是习惯叫他“政委”。 
  其时正是文化大革命最火爆的时候,其他县的县长,十有八九都被弄下台去了,为什么于县长不倒呢?恐怕是武装部他那些老部下保了他,那时候只有军队说的话还管用。再说他的剿匪功劳余威仍在,一条没有腿的空空荡荡的裤脚立马可让人肃然起敬,造反派一时也奈何不了他。于政委得知半音八岁了还窝在家里看蚂蚁搬家,没去上学念书,便把孩子叫来问话。 
  政委问:你想读书吗? 
  半音望着于政委,不回话。父亲示意儿子点头,半音点了点头。 
  政委:一个孩子应该读书。 
  于政委掏钱给何了凡,让他立即去给孩子置办行头并付学费,并通知十八里镇小学安排半音插班。 
  半音兴高采烈地背着新书包去上学,脚板有意在十八里铺的石板上踩得“噼噼啪啪”响。十八里铺的乡邻从来没见这个孩子这么精神过,真替他高兴。大家也从心底里感谢于政委。当何了凡牵着背着新书包、穿着干净衣服的儿子的小手,腼腆地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老师立即中断讲课,向全班同学介绍来插班的他:同学们,这位新来的同学,叫做何半音。 
  半音只在小学校里呆了一天,便不愿再去上学了。老师教他认的字,他全部认得。当时十八里镇的小学只有三十几个学生,一个老师在一个教室里同时教几个年级的课程,这种班叫做“复式班”。教一年级的课文时,二三年级的同学便写作文或做算术。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和三年级不许讲话,埋下头来干老师布置的活。待到教三年级,其余者也这样。八岁的半音是去读一年级的。当他一口气听完三个年级的课、又讨来二三年级的课本,能一字不差念完课本上的字时,就再也不去上学了。在他看来,读书远远不如蚂蚁搬家和燕子砌窝那么神奇。 
  半音下午回家时,脸色苍白。他对父亲说他不想去读书了。 
  何了凡没有骂他。知子莫过父,原因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不久于政委知道了半音逃学的事,狠狠地骂了何了凡一顿。 
  了凡委屈地说:老师教的那些字,他都认得,就坐不住了。 
  于政委为此事专门找了十八里镇小学的老师。老师也证实这孩子一口气可把一到三年级的语文书全部念完,一字不错。 
  于政委问了凡:你儿子没上过学,怎么认得字? 
  何了凡说儿子早该上学了,可是他又供不起,再说让一个才几岁的孩子走十八里路去上学,他也不放心,就打算自己来教他开眼睛。他想要是把寅斋公教他的那点文化传给儿子,也就差不多够用了。他还找来一些孩子读过的、不要了的旧课本用来教儿子。半音读书认字的兴致很高,记性也好,生字教一遍就认得了,也就年把工夫,待到他去上学时,能把初中语文课本上的字全认出来。 
  这么一讲,政委也不好说什么了。 
  正好这时半音捡柴回来,于政委叫他过来。 
  于政委说:听说你认字蛮厉害,来,我来考考你。说着政委掏出身上的《毛主席语录》,翻到中间的一页,叫半音认。 
  听说只是要他认字,半音便放松了,他只看一眼,便按着这一条语录往下背诵。《毛主席语录》也是家家必备的“圣经”,半音早在上学前就烂熟于心,这怎能难倒他。他一口气便背完大半本,经父亲的坚决制止,他才停下来,他有些不快地瞥了父亲一眼,怪父亲打断了他的兴致。 
  于政委脸上便有了悦色,说:去拿纸笔来。 
  半音找出半支铅笔,一张皱巴巴的纸。 
  于政委指着一条语录:这样吧,你从“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这一条开始,往后默写五条。 
  因有字写,半音劲头更大,马上伏在吃饭的桌上,刷刷刷飞快地写开了,于政委歪过头看,见这孩子的字倒也写得又快又工整。不一会儿,交上卷来,一字不丢,字字清楚。 
  于政委叹一声:孩子,你是生不逢时,生不逢时呵。 
  何了凡听罢眼圈一红,而半音却不知是什么意思。 
  何了凡带回一个私生子并因此丢掉饭碗,十八里铺人不认为是一个什么问题。在地少山多、水少风大的山里谋生,要付出更大的力气,只有男人才有足够在山里生活的力气,所以一户人家一定要有男子。何了凡的老婆生下来一对双胞胎女孩后,肚子再也鼓不起来了,所以后来了凡在外面生个男孩,不但无人指责,却是家家户户都上门去祝贺。当讨论到工作要紧还是儿子要紧时,全体十八里铺人一边倒:儿子比工作重要。 
  但何半音在十八里铺生活得并不好,他的两个比他大十岁的姐姐一点也不喜欢他,在她们看来:这个“野种”一旦进入这个家,便是野狗占了家山,今后这份家业就都是他的了。 
  何了凡把半音带回来的第五个年头,他老婆上山扯笋子时被五步蛇咬死在山上,从此两个女孩当家。只要何了凡一离开家,她们便想出种种阴毒的办法折磨半音,他的屁股和大腿两侧常常是一块青一块紫的,不让他吃饱更是常见之事。这事倔犟的何半音从来没有对父亲讲过。如此看来,童年时何半音被扭曲成个古怪的不近人情的性子也不为怪,连同父异母的姐姐尚不能容他,叫他怎么相信别人?他也不会相信学校能给他带来快乐。 
   
  第七章悲如何,乐又如何 
   
  20世纪60年代最后一个中秋节,十八里铺的男人在后山上修一条水渠。这条水渠在夏天发山水时被冲开一个两丈宽的口子。太阳还没有落山的时候,队长老孔说今天早点收工,好歹也是过中秋。大家就扛着锄头、挑着箢箕往家走。这年头早已不时兴什么年呀节的,谁也没想到今天是中秋节,经队长这么提起,大家心里便多少有了些暖意。但下坡时有人说起一件事,立刻把好不容易有了的一点暖意也赶走了。 
  说是就在过中秋的头两天晚上,被遣送到十八里镇劳动改造的原县长于长松在家中上吊了。幸好又没有吊死,地主郭先知家那根棕绳因用久了,不牢实,就在于长松快要落气的时候,一挣扎,便断了。 
  这事说得大家心里一凉,大家都低着头走路,心里沉甸甸的,也不知说什么才好。 
  这于长松是有恩于十八里铺的,在他出任武装部政委和县长的十几年间,没有少关照十八里铺的乡亲们,几乎家家户户都得过他的好处。他偏爱十八里铺,不仅仅是何了凡救过他的命,还要感恩这方山水,他在这里指挥的剿匪战斗,创造了除他自己之外的零伤亡记录。十八里铺人是识好歹、知恩图报的人,眼看着一个恩人有难而又帮不上忙,心里难受哩。 
  最难受的当数何了凡。了凡在此之前已经晓得于长松有了难处,造反派像苍蝇一样一直叮着他不放,他满以为他那条象征着功勋的断腿能助他渡过难关,谁料终究没能支撑住。但想不到他会垮得这么快,输得这么惨,一个不畏枪弹的军人竟会轻生。 


  太阳落山的时候,上山修水渠的男人们的草鞋,已经踩在十八里铺的石板街上了。没有上山干活的老人和孩子略略感到有些惊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收了工,一个个怎么把脸拉得这么长? 
  队长老孔和何了凡住在最西头。待只剩下老孔和了凡时,老孔紧走一步,贴近何了凡,悄悄地问:你不打算去劝劝于县长? 
  何了凡低头不语。 
  中秋之夜,十八里铺上空的月亮躲在云层里始终没有露脸。这时何了凡悄悄地离开了十八里铺,他去看自杀未遂的下野县长于长松。于长松被摘掉县长帽子戴上“走资派”的帽子后,被贬到十八里镇来当农民。他是个孤儿,没有地方可去,只好把他往郭如玉的老家放。 
  待何了凡走到十八里镇时,几十户人家居住的老街只剩下了一星灯火,那就是地主郭先知家。 
  在一盏没有灯罩的灯火下,沉浮着好几个脑壳。何了凡没有从前门进去,他走的后门。下野县长于长松坐在油灯下,身子裹在一床棉絮里面,这显然是防他再度自杀,他的几个家人和亲戚陪着他过夜。除了吸水烟发出的“咕咚咕咚”声,屋里死气沉沉。 
  何了凡的出现,给这一屋的晦气注入几滴清新,那深深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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