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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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 第4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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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几乎是气恼也许还有点自尊地说:“就是稀饭和酱瓜。”
  儿童常有一种小动物般的直觉,他们会本能地区别危险或安全,真实或虚伪,
朋友或路人。
  他隐约地觉得妈妈比平日烦恼和不安,她在他眼里,忽然变成一个需要他保护
的小女孩。
  他想,那男人为什么不走呢他使妈妈不快活。于是他说:“妈妈,您煮粥吧,
我现在就想吃。”
  “哦,好的。”万群忙从门后拉出米口袋,又从地上拿起钢精锅。
  打开锅盖一看,里面还有剩面条。看样子那面条就好吃不了,什么颜色也没有,
好像连酱油都没放。现在又不是买不到东西嘛。方文煊想,要是他和她在一起生活,
他会替她好好安排一下。一时他竟呆在那里,想象着在那种生活里,万群会是什么
样子,他们的家会是什么样子他需要一个人,而不是那个朝夕监视着他的、像
出卖过耶稣的犹大一样的妻子。然而他抗争得过这个社会的习俗吗人们会大惊小
怪:离婚干什么有个女人不就得了,何况,从实质内容来说,这个女人和那个女
人,没有什么不同。人们还会打出调解的牌子劝阻他;拿出组织纪律、党纪国法警
告他;拿身败名裂的后果吓唬他;拿“你到底是要政治还是要爱情”的问题逼他回
答。说穿了,那句话无非是这个意思:“你到底是要当官儿,还是要爱情”好像
爱情这东西,是和无产阶级的革命目标水火不相容的、资产阶级或是托洛斯基的纲
领,即或不是资产阶级或托洛斯基的纲领,至少也是政府官员绝对不应有的、一种
和吸大麻叶差不多的恶习。最后,所有的同志、朋友还会抛弃他
  以方文煊的头脑他应该清楚,这一切冠冕堂皇的道理,不过是为维护封建道德
而涂上的一层共产主义道德的油漆。马克思主义已经发展到了这样一个辉煌的境地,
连它要消灭的东西,都企图拿它来保护自己。
  而方文煊恰恰不清楚这一点。就像贺家彬对万群常说的那样:“别看那些局长,
坐着汽车,出出进进,好像忙得不亦乐乎,其实他们清楚的时候不多,糊涂的时候
不少。”
  因此,方文煊时时陷落在不能自拔的痛苦里。他常常羡慕那些喝两盅烧酒便可
以闷头大睡,或是甩两把扑克便能忘形地钻桌子、刮鼻子的人。到什么时候,他做
人才能做得那么轻松和那么随便呢万群嗅了嗅锅里的剩面条,立刻皱起了眉:“
馊了。”她趿着鞋,叭哒、叭哒地走到厕所里倒掉了。
  好像屋子里没有方文煊这个人。他难道已经多余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这便是一
种惩罚,方文煊原也应该接受。祥林嫂捐门槛任千人踩、万人踏以求来生,方文煊
愿意献出淌血的心,以求赎罪。
  他跟着万群走进厨房。
  看着万群拧开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冲洗锅子,又看着她在锅里淘米。这一切
声音和动作,都给他一种过量的感觉。
  “万群,请你原谅我。”
  “原谅什么!”万群停住了手,然后双手又不停地在淘米水里搅了起来。“我
们并没有过什么山盟海誓,你也没有应允过什么,有什么需要原谅的呢。”
  她并不回头,仍旧背对着他。他看见,两块肩胛骨,高高地隆起在薄薄的衬衣
下。
  “或者——谅解我。”
  哦,自然要谅解。人们对软弱的人,总是谅解的。
  万群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正从心底飞走,飞走!鸟儿一样。
  如对那远飞的鸟,她说:“你走吧。”
  方文煊开始忙乱地摸着口袋,嗫嚅了许久,才困难地说出:“我想,我应该留
些钱在这里,你也许会用得着。”
  “你知道我是不会要的。”
  当然!方文煊的手,尴尬地停在衣袋边上。
  “你走吧。”
  他走。
  他的手,抚摸着那棕色油漆剥落的门框。有一种感觉,这一去,他是不可能再
来了。这门框、门框里零乱的屋子,这屋子里的人将如同隔世,往事将如同发生在
另一个星球上的故事 


第三十二章 
 
  隔着厨房的窗子,万群看见方文煊向公共汽车站走去,他没有坐自己的小车。
连他最后留下的这个影子,也不曾多着些颜色。
  回到房间里,儿子问她:“妈妈,您哭了”
  “没有。”她收着桌上零乱的杂物,拿块抹布抹桌上的灰尘。
  儿子伸出棱棱角角的小拳头:“等我长大,谁欺侮您,我就揍他,揍得他脑袋
开花。”
  万群颓然地想:谢谢你的好心,儿子,等你长大,你便会知道,并不是任什么
东西,都可以用拳头补偿和填满的。
  她仰起头,闭着眼睛,张着嘴巴,似有无声的长啸,从她的胸中吐出。
  贺家彬满头是汗地走了进来,他埋怨:“我敲门,怎么没人应声对不起,我
自己进来了。”他放下手中的东西,抬头问万群:“怎么样,他全好了吗”
  看见万群仍然双目紧闭地站在那里,他立刻降低了自己的声调,悄声问:“你
怎么了”
  万群举起无力的双手,像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扑向他的怀抱,把头靠在他的
胸前,呜咽着说:“哦,家彬,家彬,为什么一切都是那么地别扭啊。”
  他拍着她的背:“因为这是一个既非资本主义又非共产主义的时代啊!所谓非
驴非马,不伦不类,乍暖还寒,别别扭扭,上不上、下不下,当不当、正不正,既
是这样、又不是这样,可以这样理解、又可以不这样理解等等、等等,一切都
在两可之间,全都说不清楚、道不明白,又何必把自己的苦痛看得比整个社会的痛
苦还重呢。”他扶起她的脑袋,替她抹去脸颊上纵横的泪:“这不是某一个人的过
错或是某几个人的过错,这是蝉蜕时期的痛苦。”
  儿子吓住了:“妈妈”
  万群忙用手背抹去最后的泪,脸上堆起歉然的,还有点羞惭的微笑,说:“看
看,叔叔给你带了那么多好吃的。”
  他推开万群递给他的,那个装蛋糕的大盒子。不,他需要的不是这个,他需要
的是长大,快快地长大,长得像家彬叔叔一样。他像一个最棒的守门员。
                 十三
  如果参加运筹学的考试,刘玉英很可能得博士学位。
  早上一起床,拧开收音机的开关,在灯丝预热的十秒到十五秒钟时间里,可以
叠一床被子,然后拨到北京台,收听六点钟北京台的简明新闻。去厨房拿扫帚的时
候,顺便把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脏衣服,放在铁皮大洗衣盆里。点上煤气炉子、馏上
馒头,回头扫完地、擦完桌子,馒头也就馏好了。然后调好豆腐粉,洗脸刷牙的时
候,豆浆熬得了。
  等小强帮小壮穿好衣服、洗完脸,不多不少整整六点半。
  这是星期一早晨,比平时显得紧张些,因为要送小壮上托儿所。如果平时,只
有小强在家,他们可以在六点二十五分起床。
  比原先好多了。
  自从吴国栋又住进医院之后,陈咏明了解到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生活上有困
难,催着人事部门再找服务局联系,帮她换了一个离家近的理发店。不用坐车,步
行二十分钟就到了,省了三元五角钱的月票,还帮小壮换了个近一点的托儿所。
  刘玉英是个老实人,除了“谢谢”什么也不会说。
  陈咏明说:“你还谢我你可太好说话了,你该埋怨我才对,拖了这么久才办
妥。你看看,非得等到老吴这会儿住了医院才认真去办。再说,我不过动了动嘴皮
子,工作是人事部门做的。”

  除了吴国栋的肝脏有硬化趋势之外,样样事情都顺心。刘玉英常常觉得,吴国
栋不在跟前儿的时候,事情反倒显得更简单一些。这种感觉,有点像她念小学的时
候,顶爱上的、没有教师看着的自习课。她的智力便像睡醒了觉,应用题里的加、
减、乘、除一目了然,背起课文也不嗑嗑巴巴地让人着急、难受,倒像春天刚从冰
块下溶出的小河,那个欢畅,那个好听
  煤气罐子是昨天杨小东和吴宾送吴国栋工资的时候帮她换的。杨小东真有劲,
一个人扛着煤气罐,噔噔噔、噔噔噔上了五层楼,连歇都不歇。
  大米、棒子面、白面是杨小东和吴宾两个人上粮店买回来的。
  杨小东说:“有什么事儿,您言语一声。我们都是粗粗拉拉的人,常有想不到
的地方,您别客气。瞧见没有,”他拿拳头夯了夯吴宾的胸脯,都十月天了,吴宾
还只穿件尼龙衫,胸脯上的肌肉.像一块块面疙瘩似的突现在尼龙衫的下面。“卖
块儿的主有的是。”
  吴宾说:“小点劲儿行不行,这儿是胸脯,不是钳工台子。”
  刘玉英想起吴国栋平时老爱叨叨的那些个话:“我们车间的那些刺儿头,干什
么也没个正形,老是那么嬉皮笑脸的。”
  这两个生龙活虎的人,有哪点不好呢连杨小东也觉着稀罕,吴宾哪儿来的耐
心烦儿。他给两个孩子变戏法,拿大顶,一脚丫子差点没踢碎了电灯泡。他两手捧
着小壮的脑袋,像提溜麻袋一样,提溜着小壮在地当间儿转圈。杨小东看出来,刘
玉英提心吊胆,直怕弄伤了孩子,可她太腼腆,不好说什么,一边和杨小东应付着,
一边不放心地拿眼睛瞟着吴宾。
  两个孩子,笑得像撒了疯一样,他们从来没这么笑过。
  和吴国栋在一起的时候,总让人有一种笑也不能痛快笑,说也不能大声豪气、
随随便便说的感觉。要是他在家,两个孩子玩都玩不痛快,总要拿小眼睛时不时地
溜他一眼,要是他脸子不好看,他们就懂事地、早早地钻了被窝。刘玉英和他结婚
这么多年了,有时还觉得拘拘束束。就是他们当年搞对象的时候,有一次在北海公
园的长椅上,吴国栋还拿出党章跟她一起学习了两个小时,要是让现在的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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