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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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重的翅膀- 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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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贺家彬说:“不对,不研究这些,就很难使我们的精神文明达到应有的、与社
会主义这个称号相称的高度。”又要吵起来了,贺家彬不愿。他接着说下去,“第
二,指责我立场有问题。我对何婷说:‘请你说具体一点,别扣大帽子。’”她说
:‘你是不是说过,每人长五级工资也不算多,国家欠了人民的账。你这是站在什
么立场说话’“我说:‘每个人应该长五级工资的话我不记得说过没有,但我以
为每个人都应该长工资,不长,国家是欠了账的。’”她说:‘国家现在有困难呀,
你知道不知道’“我说:‘这和困难不困难有什么关系我指的是有人在调整工
资的工作中起消极作用,比方说你。’”我‘她本来是想给我扣帽子的,没想到
我又给她甩了回去。
  她根本不明白我的话,一双眉毛挑得老高。说:‘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国家
总理’“‘很简单,你可以把长工资这件事搞得更合理一些。根据提工资的条件,
罗海涛不应该长,群众明明没提他。小温应该长,群众一致同意,可是你把小温的
名字抹了下来,硬把罗海涛提了上去,同志们有意见,你还说大家串通好了给组织
出难题。你不承认你把事情搅和得乱上加乱了吗’”她急眼了。使劲儿地拍桌子,
说:‘现在我们要考虑你的党员资格问题。’“我说:‘你别拿这个问题威胁人,
这个账你得记上,你今天给我拍了桌子。你凭什么给我拍桌子我是国家机关的干
部,不是你家的小听差,你给我耍态度是不对的。’”她又给我告到冯效先那里。
冯效先批评我:‘你和处长记账可不好,你不应该和何婷同志吵架、顶嘴。即使她
不对,她也是领导,这里面有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你看,除了立场问题,又
来了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把领导个人和组织等同起来呢”
最后,又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无非因为我常去照顾一下万群的生活。难道我们都
不去管她,让她独自一人孤儿寡母地去挣扎“
  “唉,她应该结婚。”叶知秋把别人的婚姻问题都看得非常简单。
  “结婚跟谁她爱的人却不能要她。”
  “你是说方文煊”
  方文煊,这个既使贺家彬尊重,又使他觉得软弱的人。
  也许不该那么苛求,各有各的难处。方文煊的难处究竟在哪里贺家彬实在想
不通。就用顶陈腐的道德观念来解释也显得牵强附会。“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边
站,被开除了党籍。是他老婆提出要离婚,并且交出方文煊的几大本日记,以示划
清界限。要不是那几本日记,可能方文煊还不至于被整得那么久,那么惨,更不至
于被打断一条肋骨。老婆席卷了家里的一切财物,走了,多少年音信全无。
  一九七。年在干校,方文煊才恢复组织生活。万群的丈夫自杀的时候,方文煊
已经当了他们那个连的连长。不论怎么说,贺家彬都不能原谅那个自私的丈夫,丢
下万群和一个没有满月的儿子,自己寻找解脱去了。
  什么样的压力啊。
  不知有意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干校设在一个劳改农场里,劳改犯人不知迁
到什么地方去了。当然喽,那个年月,臭老九和劳改犯是差不多的角色。就连休假
日,也是沿用的劳改农场的办法,十天休息一次。天经地义,理应如此。《旧约全
书》中《创世纪》的第一章很可能漏去一笔,耶和华上帝在六个工作日内把天地万
物都创造齐了之后,一定又加了三天班,再造了点什么。亚当和夏娃吃了禁果之后
.所受到的惩罚也不只是怀胎、生产的苦楚,丈夫的管辖,必须汗流满面终身劳苦
于长满荆棘和蒺藜的土地上才能糊口。
  分给万群的那间小屋,是劳改农场职工家属的一间厨房。也许南方人普遍长得
矮小,房子显然比北方盖得低矮,像贺家彬那样的个头,挺直了腰板,脑袋几乎可
以顶上房椽。
  那间房子又暗又潮,房角里、床板下,凡是鞋底儿蹭不到的地方,全可以看到
一层白毛。那地方做豆腐乳和豆豉一定很合适,在那样的房间里,除了人不发霉,
什么都可以发霉。冬天,阴冷、阴冷。取暖的木炭,是五七战士在山窝窝里烧的,
然后每人自己上山背下来。入冬以后,一天也不间歇的雨,一气可以下上七七四十
九天。山路又陡又滑,就是男人,就是肩上没有一副木炭挑子,浑身上下也会滚得
像个泥猴。
  那一天早上,天还黑着,集合的哨子就响了,人们吵吵嚷嚷地互相招呼着,提
醒着不要忘记该带的东西。万群靠在床上,有一种置身世外的感觉,屋外的一切声
音都和她是无关的,好像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她这个人,她听着上山背炭的人走远了,
然后一切归于沉寂。
  万群知道,她应该上山去背炭。然而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力气,她曾努力迫使
自己爬起来,却是真真的身不由己。能够自己行动的,只剩下了思绪,她探身摸摸
小儿子身旁的暖水袋,已经凉了,应该换上热水;悬在头上的尿布,和刚晾上去的
一样,依然湿漉漉的,但愿儿子别再尿湿,再没有可换的干尿布了;她又多么想吃
一碗热乎乎的、煮得软软的挂面,哪怕没有虾仁、鸡蛋在北京的时候,她却顶
讨厌吃挂面。
  应该有一盆炭火,烤干尿布,烧点热水,煮一碗挂面。但上哪里去找火呢她
原是不肯求人的,现在就更加不能。“反革命家属”!这是丈夫留给她和儿子惟一
的遗产。哭吗她才不哭。并非所有的人,在夜路上遇见打劫的强盗都要哭的,人
适应灾难的能力,远远比想象的强。
  感慨、追悔,全都无济于事的。孱弱的她,只能像一头母狼那样顽强地把身边
的小儿子养大。
  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他原不是爱情的产物,而是“文化大革命”中,像万
群这种“逍遥派”闲得无聊的产物。
  万群在自己心上与其说是找到了母爱,还不如说是找到更多的责任。也许她是
例外,很多人以为女人的爱像蓄水池里的水,随便什么时候一开闸门,就会哗啦、
哗啦地流泻出来。
  丈夫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人品,婚后勉强维持的虚假的和睦,人们的
白眼,阴冷潮湿的小屋,她不得不挣扎着自己照顾自己月子的苦处,万群全当成她
对生活的轻信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她没有更多的希求,只求时光快快地流逝,到那时,一切当时觉得惨痛难熬的
东西,都会成为回忆。
  当发湿的木炭,在每一间阴冷的小屋里哔哔剥剥地爆出小火花的时候,人们高
兴得像过年一样。围着红泥小火炉,一面喝着白酒驱寒,一面嘻嘻哈哈地穷寻开心。
就在这时,万群那被人遗忘的小门开了,方文煊和贺家彬背着两麻袋木炭走了进来。
两人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在雨里整整地淋了一天啊。他们的样子
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再也分辨不出他们之中谁曾是局长,谁曾是某个名牌大学的高
材生。他们只是两个背木炭的人,两个被寒冷、饥渴、劳顿困扰,同时又对一个孤
立无援的女人充满了同情的人。
  方文煊那一头并不浓密的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脑袋上,显出方方正正的额
角。厚厚的嘴唇冷得发青,眼角、额头的皱纹里,亮晶晶地蓄着不知是汗水还是雨
水。右脚上的雨靴被山上的毛竹划破了,身上那件对襟的老蓝布棉袄太瘦浑身
上下,透着一种挣扎过的狼狈和无奈。
  这样的两个人,这样的场景,不知怎么竟会使她联想到圣诞之夜和圣诞老人;
想起大学时代,年年除夕的化妆舞会;想起年年“三八节”早晨,宿舍窗台上放着
男同学送给女同学的节日礼物然而,那一切不过是快乐的游戏,这里却是良知
对艰难、复杂、严峻的生活做出的回答。
  好像没有干校、没有万群丈夫的自杀、没有反革命家属、没有雨、没有陡滑的
山路、没有木炭好像一分钟以前,方文煊刚刚在北京谁的家里品完茶、聊完天,
恰巧在王府井大街上遇见了万群,打个招呼似的问道:“火炉在哪儿”
  贺家彬从堆满破东烂西的床底下找出了火炉。
  方文煊又问:“有引火柴吗”
  贺家彬又在床底下乱翻。“没有。”
  方文煊出去了。过一会儿拿来一小段杉木和一把砍刀。贺家彬动手劈柴生火。 


第三十章 
 
  方文煊环顾着让柴火熏黑的棚顶、从门脚下不断渗进来的雨水、墙角里空了的
水桶、木箱子上没有洗过的碗筷和几个空空的玻璃瓶,哦,还有一只瓶里,装着一
点盐。
  这本是一个缺东少西的穷乡僻壤,这本是没有自来水管道的山沟,这本是一个
阴雨连绵的季节,万群本是活该这一切本没有半点奇特和不寻常。然而,共产
党人的良知却在方文煊的心里高呼:这不人道!他谴责自己,在他心底的某一个角
落,不那么光明。为什么他不如贺家彬,为什么他没在她失去丈夫的当天,她最需
要帮助的时候来看她他怕!怕重新失去刚刚“解放”得到的自由。自由,这字眼
决不意味着行尸走肉,否则这字眼儿又有什么意义如今连他自己也在亵渎这曾经
写在辉煌的战旗上的字眼儿。
  离开那小屋时,他说:“有什么困难,还是要说,这并不是乞求而是权利,每
一个人所应该有的权利。为了将来,你还要尽的义务。”
  有一盆火该多好啊!那屋子立刻像一个休克病人重新恢复了知觉。
  贺家彬打水,洗碗,收拾木箱子上的瓶瓶罐罐。
  他时不时地瞟瞟坐在床上瞪着眼睛发呆的万群,注意放轻了自己的手脚。
  他把从伙房打来的米饭放进钢精锅里,加上盐和水,放在火炉上咕嘟、咕嘟地
煮起来,然后把一把荠菜放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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