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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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狐-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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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老了还没有死”

这次小牛动了拳头。卢倩姑再也受不了啦,她向小牛撞头,又哭又闹,躺在地上打滚,从室内滚到室外,从四楼滚到了二楼,整个一个楼道充满了她的哭声。

于是小牛走了,一连几天没有回来。卢倩姑带着儿子回到了母亲家里。

说是小牛由于长久没有吃过栗子而此次一口气吃了十枚,吃后又与老婆大打出手,栗子存了食,他当晚患了肠套迭,住进医院做了急腹症手术。可能是由于小牛的坚持或者撒谎,倩姑是事后才知道小牛的住院与手术的,她没到医院去过。她埋怨小牛对她封锁消息,小牛埋怨她根本不管他的死活。

但是他们都没有提出离婚,卢倩姑知道,她再不能离婚了,再离婚她说不定也会走上被劳动教养之路。而小牛呢,娶一次老婆也已经够他受的了。

卢倩姑死也不能明白,为什么爱情在小说里诗歌里戏剧里是那样美妙,那样幸福,那样滋味无穷;而在现实生活当中,她看到的感到的只有男人的兽性和女人的毒狠,男人的粗俗和女人的苍白,男人的丑态百出和女人的哭哭啼啼,男人的麻木不仁和女人的琐碎无聊;现实生活中的爱情带着占有,带着欺骗,带着交易,带着一股子臭屁和尿臊味儿。

与小牛分居十年,卢倩姑等到了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的好时候。她写出了一个海岛民办学校教师阿珍的爱情,那是一种献身的激情,为了一个尊严而智慧的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男人。她不惜献出自己的青春美貌,自己的玉洁冰清,她不惜牺牲自己的未来。她本来已经被妇联评上了先进工作者,已经准备到北京去接受毛主席的接见。然而,当她爱上了哲学家的时候,她可以牺牲一切。哲学家喜欢她却不敢爱她。哲学家畏畏缩缩,含含糊糊,面对着阿珍的牺牲和献身,这位该死的哲学家刚刚热烈到一半燃烧到一半,突然吓得萎缩发抖。而哲学家终于被天使般的阿珍培养成了真正的男人以后,他直起了腰来以后,立刻又贪婪地盯住了红霞。红霞举发了他与阿珍的不合法的爱情事故,阿珍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游街,她被学校开除了。哲学家坦白交代了她与阿珍的“不正当关系”问题。许多渔民而不仅仅是搞极左的坏人,饶有兴趣地听取和追问哲学家与阿珍的“关系”的细节,他们边听边笑边批边骂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不要脸!”“浪死人啦!”“无耻已极!”“羞死啦!”“作死哟!”“造孽呀!”各种色情评点充溢在会场,给寂寞单调的小岛带来了快活,带来了生机。阿珍被迫嫁给了当地一个渔民。哲学家在一次台风抢险中光荣牺牲。后来,在四人帮倒台以后,哲学家所在单位为哲学家平了反,小岛镇党委追认哲学家是烈士,并为他的骨灰修了坟。全镇人民聚集在矗立着烈士木牌的烈士墓前表决心学习烈士的公而忘私、奋不顾身的精神,决心开创小岛社会主义事业的新局面。许多在审问哲学家的过程中听到了黄色故事,得到了快活的渔民,又一次在烈士墓前为烈士的先进事迹而激动,为烈士事迹而激发起崇高激情。他们最后喊起了口号:“向哲学家学习!”“向哲学家致敬!”“团结起来,建设海岛!”“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只有一个人没有参加这次崇高的集会,她就是阿珍。

事后回想起来,卢倩姑的这篇小说是糊里糊涂写的,只是在小说发表以后,她才大量阅读起当时铺天盖地而来的“伤痕文学”来,也只有从大量文学期刊中咂摸出一些滋味一些标准以后,即在与文坛发生了关系之后,她才发现自己的小说是何等地胡扯八道,不合规格,难怪开始两家大刊物拒绝发表她的作品,如果是她自己做编辑,她会不会不退这样的作品呢,她不敢肯定。



第二章(6)



所以,一九七八年十一月,广播电台连续播放她的这篇小说朗诵,使她感到意外的惊喜。她的惊喜从来不会延续很久,因为紧接着便是得到了通知:她的丈夫至少是法律上的丈夫小牛因车祸丧生。

又死了?卢倩姑是凶恶的么?我究竟缺了什么阴德,造了什么罪孽?她一再责问自己。她为什么对于丈夫的死无动于衷?她是不是因为小牛的死而感到了一丝轻松?爱情与婚姻,还有男人,对于她就是这样地可有可无,无胜于有么?她是不是,有那么一些女人是不是生来就硬是丧门星,白虎星,黑煞星,扫帚星最后是白骨精?她的狼一样的眼睛和嘴巴,她的颧骨那么高,古往今来,都认为这是克夫的相貌,她的克夫到底秘密在何处?小牛到底有什么罪?为什么一个无罪的男人,一个与自己正经结了婚的男人,硬是让她后来那么厌烦?小牛生理上确实算是有什么问题吗?她老是想,她自认为并不太在乎男女之间的那点生理交合,从小她就坚信那些主要是男人的事,男人对于女人就是有那么一种糟蹋玩弄污辱压迫至少是占有的冲动。问题是如果他真的爱她而她也真的爱他,她就愿意让他占有让他享受让他满足让你可着劲糟蹋自己吧。她要的可是感情,是体贴,是默契,是无言的应对,是心连心。她甚至表示过如果真的是心连着心,心挨着心,没有那话儿她也可以适应。而如果她得不到尊重,得不到理解,就算天天在床上闹一个惊天动地她也不干。小牛听了她的这话哈哈大笑,认为她是“吹牛不上税”,“站着说话不腰疼”,她则说小牛是用词不当,文不对题。

她不需要辩论,愈是辩论她愈是厌烦和失望。她对小牛说过许多次,她对她的第一个丈夫也说过许多次,在她的处女作《阿珍》里,阿珍也对哲学家说过许多次,当哲学家因为虚弱和灰心丧气,有时候甚至于不能燃烧不能挺拔起来的时候,阿珍说:只要你对我真好,我们那样不那样没有关系。这话阿珍她说的时候含着泪,而青姑她写下来的时候更是泪如雨下。她要为天下亿万痴情女一恸。然而,不论是现实生活中的小领导与小牛还是小说中的哲学家,他们都不懂得她或阿珍是在说什么,“我难道对你不是真好么?我不是除了你以外并没有与别的女人有关系吗?我虽然不算是十分强壮,不也还是挺有劲挺让你满意的吗?我绝对不差呀。我不是刚刚给你买了一双皮鞋吗?你上次发烧,我不是给你抓药、给你熬姜汤还给你煮挂面了么?生活难道不是现实的么?爱情难道不是一天一天的实际的日子么?你究竟需要我怎样对你好呢?”现实中的男人这样问。

小说中的哲学家也永远弄不明白为什么阿珍会时而悲伤。阿珍一次又一次地对哲学家说:“我觉得并不怎么了解我。”太可怕了,一句话使幸福地在天空飞翔的哲学家砰然堕到了地面上。于是女人得到了的是永远的虚空。

不仅是卢倩姑,而且卢倩姑的母亲不喜欢小牛。她对小牛的死不置一词。

于是卢倩姑终于心怦怦然,她感到了恐怖,不是因为小牛的死,而是因了自己与亲人对于他的死无动于衷。

世界上的许多事物到底是互相关联的还是各不相干的?是偶然的还是冥冥中有个什么意志或者叫什么定数的决定的呢?

就在得知了小牛的死以后,到了该续听《阿珍》的时间,她发现,《阿珍》停播了。

小牛的死并没有阻挡她挂念《阿珍》的朗诵,她在街口花七分钱了一张《广播节目报》,用红笔将播送《阿珍》的时间划了出来。那张报放在卢倩姑的床头柜上,那张报似乎闪着光含着笑发着热,那张报似乎变成了一瓶鲜花,它美艳得令青姑沉迷。

这样,到了预定时间而找不到《阿珍》的踪迹的时候。卢倩姑立刻拿起了这一期广播节目报,即前一期节目报,每一期节目报都是预报一周后的广播节目的。

节目报上讲得一清二楚,这个时间段,这个千周和频率,这个台就是播送“小说朗诵《阿珍》”。《广播节目报》上还有一段介绍:

《阿珍》是青年女作家青姑的处女作,小说凄婉清丽,曲折动人,别具一格,颇有新意,语言生动抒情,如诗如歌,小说发表后立即引起了轰动,我们特请著名话剧演员蓝英朗诵,并由广播交响乐团配乐伴奏

“青年女作家”云云使她羞愧中发作起了兴奋,却原来,倒了那么多霉,过了那么多黯淡的庸庸碌碌的日子,死了两个丈夫,被人指了那么多次脊梁骨,在她差不多已经甘愿认定自己就是个灾星就是个妖婆即刻便是老妖婆之后,她仍然是青年女作家!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她的一切还都在未来!倒遍血霉人未老,风景从此美好!她篡改了毛主席的词。

而“处女作”一词中的处女,又使她勃然大怒。我他妈的从生下来就不是处女了!她的下一篇小说一定要做如是宣告。杀千刀的处女啊!她想起了六十年代她在南方农村搞社会主义教育即四清运动时候看到过的一种控诉地主阶级罪恶的展品来了,那是老地主家用的铁裤叉,据说像是中世纪欧洲的贞操带,老地主出门的时候给自己的妻妾穿上铁裤叉,铁裤叉留了小解大解的二孔,却挡住了通道,而且带着狼牙锯齿,铁裤叉的钥匙只掌握在老地主一个人手里。真是血海深仇呀,专制而又虚弱的臭男人们!就冲这一条,不土改不斗地主不来它个血流成河行吗?



第二章(7)



当找不到应有的广播的时候,报上的好评与预报就变成了讽刺。在广播节目改变了以后,广播节目报的预告就一文不值。她明白了,文字的力量在于它们是可以兑现的,能够兑现的文字就像能够兑现的支票,它们是多么光彩多么神气多么令人眼馋!而今呢,作废了,没用了,一文不值了。越是看《广播节目报》上的预告越是觉到了自己的可怜,报纸预告的可怜。青姑觉得奇怪,她并没有指望电台广播她的小说,写得远远没有达到她的理想的小说。是电台硬要播送她的小说,是电台硬要在《广播节目报上》吹嘘她的小说。这一切她连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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