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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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魂腔 作者:陈先发-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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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按祖上传下的规矩做,比如每次建新屋时都要朝河中撒盐,为啥这样做呢,我也不懂”。 
          
        他又叹口气道:“也是我们这些后人不争气,许多奥术失传了,比如占星术,测灾是最灵的,可惜已完全毁了”。     
        梅子孝说:“咱瘫子村根本不怕急涨急消的洪水,只怕耐子性子慢涨慢退的潮水,耗上两个月全村,就泡毁了,说句狂话,自1964年我主持建房以来,瘫子村虽然断过几条胳膊几条腿,但没丢过一条命啊。这灾那灾,说透了,人要是找不到抗灾的法子才是真灾呀。跟天斗跟地斗,跟灾斗,是我梅子孝这辈子最大的快乐。要没了灾,我梅子孝快八十岁了还活得这么硬朗?我要这样对农民说,他们肯定骂我是疯子傻子,但跟你说,你能听懂。” 
          
        我说:“子孝叔,你可千万别瞎抬举我哦。瘫子村这钵子酱,我真的是没品出啥味道呢?”     
        梅子孝嘴中酒气渐渐浓了起来。我闻得出这是沿淮一带著名的自酿高梁酒“刀子烧”,这种酒并不容易醉人,淮河边上有种说法,酿刀子烧的第一撮高梁,要揣在一个没开花的姑娘两乳间焐三天,所以这酒含着一股子绵绵的幽香,所以男人爱喝。沿淮的农民往往逢婚丧“红白喜”时都抱着大陶罐朝嗓子眼猛灌,像梅子孝这样细呷慢吞的却不多见。呷了半晌,他突然把瓷瓶递给我说,你也来一口吧。我说,我从不饮酒的,来一口就天旋地转。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你们外面的人把灾想得太可怕了。灾呀,我倒觉着像瘫子村人身上的一个毒瘤,都晓得它毒,也愿意把它割掉,但毕竟这个瘤是长在自已肉里的,谁也没把看作身外的东西。再说啦,灾是既毁了人也壮了人啊,你老弟仔细瞅瞅,那些衣食无虞的繁华之地,有几个人不是意志萎靡消沉不振哦。瘫子村的人,除了我梅子孝,谁也讲不清这个道理,可他们心都一般,斗着灾,习惯了,斗着灾才像个人!咱瘫子村许多人家确是家徒四壁,可过得照样是快活快意呀,大碗喝酒的够畅快吧。灾来灾去快八十年了,我就瞅出了这一点精髓。许多人说我是个疯子,可我这个疯子偏能看出个兴衰之道啊。” 
          
        “..........”     
        “说大里扯,是这些云里雾里的虚理。往实里讲,我是离不开瘫子村的两件东西呀,一是这天底下最肥的一块地,养了我梅氏百儿八十辈的这河滩地。二是这梅氏宗祠,就像你们做官的离不开衙门,我这个百姓就离不开这祠堂,祠堂像你们的衙门,也是一种权力哦。”      
          
        那一夜喝了太多的刀子烧。后来回到姜斯年教授白色夹竹桃盛开的小院,在他威严的眼光逼视下,我转述梅子孝这番话时,我确实说不清其准确程度有多少,哪些话在我内心无数次暗暗复述中被篡改?丢掉了一个农民该有的方式?或者我真的是一字不漏地刻下了他的话,像站在一个幽暗的屋檐底下数清了一场雨中闪亮的雨滴?有一点毋庸置疑,那一夜梅子孝确曾深深触动了我。最后,我一手抢过他的瓷瓶说,老爷子你可别喝糊掉了,我来吧。我仰起嗓子咕咕咚咚将瓶里剩下的酒全灌了下去。 
          
        “刀子烧”并未像我曾经害怕地那样把我弄得晕头转向,相反地,有一瞬我感觉脑子里陡然一醒。我想起了我尚未出口的问题,我问道:“老爷子,图纸你也看了,话也说尽了,你撤,还是不撤?”      
        梅子孝说:“不撤”。     
        陶月婷扑通一下跪在七姑膝前     
        心尖尖上有个人影儿,     
        咒他,他不走;     
        烧他,他不走;     
        砍他,他不走;     
        死了,化作一把灰飘散了     
        颗颗粒粒里,还是那人影儿     
        ————拉魂腔《樊梨花》“自叹”一段     
        哐————门开了。靠在炕头打盹的七姑一下子惊醒了。多年以来她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她偏爱春日正午的绒毛般柔软的阳光,它如此短促,不紧凑着身子贴向窗前,它一转身就已溜走。它如此叫人满足,斜靠在窗前一闭眼就滑向了慵沉的睡眠中。断断续续地有一些梦的碎片。碎片中有一些人的脸,某个部位比如下巴,坚硬下巴上的一颗黑痣,是那么的清晰,而整张脸却模模糊糊地难以辩认。这颗黑痣印在所有熟识朋友的脸上,都显得那么可疑,所以你就不必再费神去猜了。年少时昏天黑地的荒唐事儿,能记着个一鳞半爪也就足够了。只记得我喜欢穿浅底灰帮的布鞋。年纪大了,她更加珍惜这短短的正午。想想年轻时,梦是深的,一个梦有时就是一曲戏,完完整整的一曲戏。而现在,正午的梦是浅的,“哐”地一声就让她浮出了泡沫覆盖的水面。她有些懊恼地盯着推门而入的人。 
          
        进屋的是个穿短袖蓝暗绣旗袍的高挑女人。白脸膏腴,胸前肥沃,腰部却是细细袅袅地一步一摇。发髻朝脑后高高挽起,有几缕微微染黄的长发随意地垂在耳前,有一种难言的风致。腕上戴着一只黑镯子,像一条黑色的小死蛇。腿细而长,穿着一双高跟尖嘴的橙色皮鞋。手中还拎着两个鼓鼓囔囔的袋子。她有四十五岁,或者干脆刚过三十?都很难说呢。她脸上含着一股浅浅的笑,似笑非笑。七姑从懒懒的姿态中微微挺直了身子,有些心慌地暗想,瘫子村多少年没踏进这般风韵的女人了吧,或许是撞错门了呢? 
          
        不料那女人倒先开了口:“您老人家是七姑奶奶,七巧莺姑奶奶吧?可真是难找哦。”     
        “哦,哦。”七姑一边答应着,一边赶紧下炕招呼她坐下。     
        “七姑奶奶还记得您有个小师弟叫陶环明的吗?小名叫陶小瘌子,呵呵。他就是我爹呢。您肯定不记得罗,名义上说是您师弟,班子里他年龄最小,其实是跑跑龙套端端茶,一次台也没轮上。七姑奶奶当年红透了四省的半边天,哪记得他哦!我爹死前可是天天念唠着七姑奶奶呢。”那女人一边笑吟吟地问着,一边又自已戳穿了底。“我叫陶月婷,原来也在县拉魂腔的剧团里混过几年。”她说。七姑哦哦地在一旁陪得笑脸。在一大堆吵着闹着帮她提化妆盒的师弟中间,她倒真不记得有个叫小癞子的了。在瘫子村的这几十年,她再也懒得耗神去忆那些早就荒废了的名字。 
          
        “祖师爷的南拉魂班子散了后,我爹在乡供销社卖化肥。后来,县文化馆到农村整理老戏本词,无意间找到了他,又把他调到刚成立的剧团。也是仗着祖师爷的名头响,还让他做了副团长。嗨哟我爹哪是什么管人的料,他叫人到处找七姑奶奶,到山东荷泽找、到江苏盐城找,又到阜南、蒙城、界首这些县去找,寄出去的信少说也有几筐子,都是一点影儿没有。渐渐地心冷了,怀疑七姑奶奶您兵荒马乱中死了。老头子难过得好几年呢,他在家卧室里本来只供了一座祖师爷的长生灵位,又来又加了一个七姑奶奶您的牌位,逢年过节都沐浴焚香呢。后来倒也听人说您嫁给瘫子村一个农民了,老头子死活不肯信,草草打过一个电话到乡里,不知为啥这线索就断了。前几天听你们王乡长说起您,惊得我没跳起来。没成想您老人家真的窝在这疙瘩里呀。”陶月婷的话像一串乱蹦的珠子。说着说着,又动了情,眼睛酸酸地发红。 
      
        七姑的泪哗地就淌了下来,她有些哽咽地握着陶月婷的手说:“孩子,真是太难为你爹了哇”。陶月婷忙掏出一块手绢替七姑擦着眼泪。     
        “七姑奶奶,这么多年您怎么都忍住了,不唱一句?”     
        “孩子啊,唱和不唱,不过是一种生计。早年红的时候,有多少权大利大的公子挖空心思要娶了我,我不从,他们就砸台子烧牌子。我想,这活生生的人都是别人拿来捏去的消遣物儿,何况这几句空落落、轻飘飘的戏词呢?还磨来炼去的,吃尽了苦。我心一横,就不再唱一句了。性子倔,这么多年就挺了下来。现在农村也早就不需要这僵着唱的古戏台了,有几个人能真正听得入心呢?你祖师爷当年也把生计的事看得比戏重哦,要不他哪能冒着砍头的风险夜闯总督府?在他老人家心里,要换瘫子村人的命运,不知比唱戏重多少倍哦。” 
          
        “我以前跟您老人家想得一模一样,可现在我像走火入魔了。这几年我经商做生意,挣了几百万块钱,可越挣钱就越像掉了个魂,心里整天没根没底的。时时刻刻在商场上滚爬摸打,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的,心里想哭的时候脸上假扮着笑,心里从来没个蹩不住想痛痛快快笑的时候,这倒真是在不折不扣地演戏了。这些年不登台了,常常夜里一个人在家穿起旧戏服,对着镜子演给自已看、唱给自已听,唱着唱着感觉自已是真的祝英台了,悲悲戚戚的,疼到心尖上去了。那几钟的人生真是叫过瘾!真解恨!爱是爱、恨是恨地像个有血有肉的人。前几天听到王清举说起您老人家,我心一下子又烧起来了。我想重新唱戏,哪怕抛掉这几年赚的一切,我都在所不惜!真的,我这么一想,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今天我就拜您老人家来了。”陶月婷说。 
          
        “孩子啊,你听我一句话,戏是当不得真的。”     
        “七姑奶奶,你老人家告诉我,这生活就能当得了真?”陶月婷执拗地盯着七姑。     
        “唉————”七姑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伸手抚摸着陶月婷地脸说:“你这样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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