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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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店街- 第2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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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数十个盐工在约定的夜晚闯入水厘局,不发一言,见物就打,屋里的东西打完,就上房揭瓦,推倒墙壁,值夜的官员吓得四散逃命,跑去报告县丞,谭慧行大惊,手足无措,估算闹事已毕,方率领衙役赶到现场,到场一看,水厘局的小瓦房已成一片瓦砾。

    盐工们早就四散而去,惟独一个嗜酒的工人当天喝多了,跟着打闹一场,众人散去,他却酒醉未醒,倒在一个沟坎里睡着了,扁担扔在一边,上面写有运丰号三个字。

    谭慧行等人发现,立即将这盐工抓回衙门。

    人证物证俱在,那人迷迷瞪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官府派员到运丰号抓人,可惜盐号里的一个人没有,柜房中师爷掌柜一个不见,只好去井灶找工人盘问。

    问东家孟善存何在,说几日前就去外地了。那掌柜秦秉忠呢?答前两日还在,今日不知上哪儿去了。

    县丞大怒,派人守在孟宅外头,那时候善存只有瓦房四间,家宅外头连围墙都修不起来,官兵在孟家外面鼓噪恐吓,阿秀抱着至聪,吓得数日不敢踏出房门半步,而为避免引人怀疑,善存不光将妻儿留在家中,并叮嘱秉忠不论发生什么,不得将阿秀和孩子送往安全的地方。

    案件重大,一层层往上报,直报到成都总督衙门,总督亦觉得棘手,将呈报照转京师。

    秦岭凤凰山驿站,入京必经之地。

    善存在这里已经等了许多天了,他知道有人会来找他,他也料到来找他的人会是谁。

    王昌普,林世荣暗自培养起来的运商,低调宛如一个隐形人。端午商业协会大宴,他们见过面。

    “孟兄久等了。”

    “王兄辛苦了。”

    善存凝神,接过递来的东西,这是已经被拆开的官府上报公文,他细细阅读,看毕,道:“王兄既然能将它截下,亦能将其原封不动送回吧?”

    “这些小事不用孟兄操心,孟兄想想如何应对这里面写的东西吧。”

    “很简单,”善存一笑,拿了笔,蘸墨,手一抬就要往公文上写去。

    王昌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但很快,这丝惊讶被惊喜替代。

    清河县令呈文,详细叙述了水厘局被砸始末,其中有一句,“暴徒自大门入”,善存在“大门”的“大”字右上角加了一点,变成了“犬门。”

    “从大门进是明目张胆地造反,从狗洞进,也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芥癣之患。王兄将信送回,我不日启程去湖北。京官人川,不走秦岭栈道,一定会南下汉口,北京带去的轿夫到汉口已疲惫,我呢,”善存轻声笑道,“得给咱们的钦差大人抬轿子去。”

    王昌普哈哈一笑,将信收好。

    所有的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

    呈文直到京师,慈禧太后看到“犬门而入”四字,判定只是少数人闹事,没有立即下旨严究,面谕钦差大臣道:“国家多事,巴蜀偏僻,民风强悍,朝廷鞭长莫及,若有小民作乱,多是官府图利处置不当所致,你此去四川,要以安抚百姓为主,谨慎行事。”

    钦差大臣果然按善存所说路线行进,东别汉口,向西而来。

    善存已密训多人,扮作轿夫,在汉口以西各驿站等候。

    某日,钦差大臣发现轿夫中有一部分四川口音的人,问其籍贯,说是川南清河,钦差暗喜,向轿夫试探打听。

    几天下来,数个川南轿夫所说不尽相同,但惟独说到运丰号孟善存孟东家,都是异口同声大赞其为人诚恳踏实。至于孟是否策划闹事,轿夫都说不知,有人恍惚想起,说是些流民干的,“战乱刚停,流民需要饭碗,盐税一增,好多井灶都停了,大家没有饭吃,谁还不闹事呢?”

    又说,“孟东家是苦出身,一直被天海井的林大老爷帮携,为人处事最是淳朴地道,林大老爷修桥、铺路,善行泽被乡里,都是这孟东家亲力亲为帮着弄的。”

    钦差到达成都传见各级属员,这些人早已打点周到,此时,一直暗暗跟着钦差一行的善存终于露面,经人引荐,向钦差磕头行礼,痛声申诉道:“小的贫寒起家,谨小慎微,跟着皇商林老爷学做人、学做事,行事说话不敢有一点差池。最近一直在成都替林老爷料理货运,孰料刁民嫁祸于人,小的身涉嫌疑,至今未敢回到故土,盐号生意无法料理,家中寡母妻儿无人照料。求钦差大人为孟某洗刷不白之冤”

    钦差被其诚恳打动,又有多人为善存作证,加上一路听来的各路消息,道:“本大臣未入川已略闻事情始末,是非自有公论,准汝回乡照常经营生意”。

    善存跟着钦差一路回到清河,途中殷勤侍奉,使出浑身解数,哄得这京官团团转。府县以下各官皆在行辕等候,见钦差大臣居然带着嫌犯同行,惊惧不已,谭慧行吓出了一身冷汗。

    钦差按例在清河巡视三日,三日后坐堂,先说了番套话,最后结论道,“此事显然是地方官晓谕不周,令乡民疑俱,才干出这种逾墙钻穴,鼠窃狗偷的行为,实属可笑,若事体扩大,必然引起骚乱,官商均不利。只宜化大为小,不必再行追究。”

    谭慧行直到此时才知有“犬门而入”一语,已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无可奈何。

    钦差奏本入京,通告征收水厘不得人心,盐工担心失业,方出此下策,现在事端已经平息,井、灶照常生产,正常税收可保无误,应不再追究。廷谕下来:水厘暂停征,晓谕商民照常生产,以裕国家而安民生。县丞谭慧行未能防止事端,立即革职。

    从头至尾,善存没有让世荣多操一点心,所有的细节程序,均由他策划而定,滴水不漏。两个月后,运丰号在天海井的无偿资助下,正式开凿香雪井。

    香雪井凿出盐卤的第一天,善存和秉忠已经昼夜不休数日,瘫在工棚的地上打着盹儿,世荣那天来到工地,悄然吩咐随从去熬汤做饭,待善存等醒过来,佳肴已经备上,世荣坐在外面的藤椅上,看着远方绵延的丘陵。

    听见响动,世荣回头,微笑道,“你做什么生意不好,非得当盐商。在清河盐巴公爷贪利、虐待工人、穷奢极欲,名声历来不好的。”

    善存在世荣身边坐下,“宜宾的山多楠竹,内江的地里出甘蔗,泸州出龙眼,什么样的水土生长什么样的人。清河的地下是一片宝藏,盐泉千年不断,因盐而兴,因盐而废,善存是清河人,盐泉是我们清河的祖先,当盐商,是最能传袭根本的大责任,善存要当一个受人尊重的掘宝人,让清河地下的宝贝泽被天下,更让我们孟家也像林老爷家一样,有万贯家财,万人尊重。这是善存的初衷。”

    世荣淡淡一笑,“有时候人的初衷会被说得很复杂,就像你刚才这么长一段话。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会明白,志向也罢初衷也罢,可能几个字就说完了,也可能一个字都不用说。”

    善存也笑了,擦了擦额头的汗,他拥有着锦绣年华和丰实的人生,明白那么多干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世荣轻声道,“水厘局的事情,有杜家、吕家、王家等老字辈和我一同运筹,即便你失败我们也有对策。但我没有看错人,你并没有让我失望。孟兄弟,不知道你是否怨过我?毕竟钱是小事,身家性命是大事。”

    “不怨。此事对全清河的盐号都有好处。老爷是在告诉我,要在盐场混、要混得好,不能只想着自己一个人挣钱得利,道义和人情比千金重。”

    世荣目光温暖,“记得我小时候跟着父亲走盐船,他从船工手中接过两头尖的竹篙,在河中一撑,很熟练地就过了乱石横生的观音渡,风高浪急,船稳稳行在河中,河水一滴都没有溅到我们的盐包上。我惊得嘴都合不拢,可父亲却呵呵地笑说,儿子,苦当为盐,盐商做的是背着骂名,却又要普度众生的大事啊。孟兄弟,我不是一开始就经营盐号的,之前一直在宫里做厨师。盐只有一种滋味,是父亲要我从做厨师开始,尝遍世间所有的味道,可心中又要明白最珍贵的味道是什么,上至天皇老子,下至黎民百姓,最需要的,仅仅只是那最简单的一种味道,没有杂质,可以融于万物,能让万物生长。是和水,土,风,火,阳光一样,滋润一切、含有大善念的东西。”

    善存听得心潮澎湃,胸中志气大增,却见世荣脸色憔悴,眉间隐有忧色。

    善存担心问,“林老爷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世荣淡然一笑,摇摇头。

    其实,在摧毁林家的那场大火烧起来之前,已经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但冰面下凶险的渊壑,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感受到那可以吞噬一切的暗流。

    人这辈子会遇到无数的人,大部分的人都是过往云烟,可总有那么一些人,遇到他后,命运从此不同。善存由衷地感激世荣,并不仅仅因为世荣施予了他恩惠,而是在他不名一文的时候,这一个他发自内心尊重的人,让他看到了自己一生的希望,这是一种独特的力量,不论身处何种困境与危机,总会鼓舞他坚持下去,即便被打倒在地,也要站起来,好好活。这种力量来自内心的深处,也来自那些真正的知交所给予的信任与承诺。

    当林世荣用生命践行了他对他的承诺,善存这一生最重要的一课才真正到来,只是这个课程,存留在他的心中,成为注定要背负一辈子的秘密和枷锁,而对他自己来说,这又何尝不是用他的一生去完成另一个承诺?

    那一天,那一场大火,淋漓的鲜血,被利益、欲望、仇恨、嫉妒扭曲的面容,都将永远刻在他的心里,死者已矣,是非任人评说,可是漫漫人生路,当他终于走到暮年,当熟知并深爱的世界,被命运的浪涛撕扯得支离破碎,他却陡然想起了那些钻心的往事,每一个场景都宛如预言。

    善存从山上折返而回,人们三五成群站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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