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之莲》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记忆之莲- 第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他眼睛怎么了?”

狱警漠然的回答不知道,如果要验伤或是追究责任,可以去哪里申请,填些什么表格。

Ward转头告诉李孜,他要去打个电话,又对桌子对面的男人说:“Yuan,这是我的助手Liz,她也是从中国上海来的,我想你可能愿意和她谈谈发生的事。”

就像他们事先说好的一样,Ward跟她一起进去,然后就走了。

房间里变得很静。

“你好,Yuan,我叫李孜,他们都叫我Liz,你如果愿意也可以这么叫。”很烂的开场。

对面的男人抬头看看她,露出一个淡淡的笑,表情平静而又清朗。如果Ward这时候回来,李孜一定会告诉他,这个人是无辜的。

“你愿意跟我说一下事情的经过吗?”她受到那个笑容的鼓舞,继续问下去,拿起笔,摊开记事本,等着。

Yuan没说话,又笑了一下,那是个更加不易察觉的冷漠的笑,就好像在说,算了吧。

那个无声的笑之后,房间重又陷入沉默,只剩三个人呼吸的声音,李孜、狱警、还有Yuan。

李孜不记得上一次这么紧张是在何种场合,她手忙脚乱的去翻Ward留在桌子上那一叠纸,但要临时梳理出头绪并没这么容易。她在心里暗骂Ward,甚至猜想那个胖子是要在她离职之前再损她一把,好让她知道,自己确实不是干这行的料。

开始的时候,她还一边看一边问上几句,比如“你是一九九二年来美国的?”“事情发生在去年九月?”但所有的提问都没有得到回应。Yuan,或者如他的身份证明文件上显示的Han D H Yuan,只是安静的坐着,仿佛她不存在。潜意识里,她想当然的推定,面前这个人有着与她极其相似的童年和少年时代——都是第一代移民的孩子,十多岁上突然发现自己身在异乡,半路出家,很长一段时间没有朋友,英语说得很烂——即使在那之后有怎样喜人的变化,那段日子所造就的深层次的性格早已经印进DNA里了。

她索性静下心来慢慢的看那些字,心里希望,最好看到一半Ward就回来了,但事情并不如她料想的。

“最后的双人舞。”Yuan突然开口说道。

“什么?”

“最后的双人舞,你哼的曲子。”他也哼了一遍。

正是她在出租车上听到过的那段旋律,她不记得自己发出过任何声响,不过,整个早晨,那个熟悉而陌生的调子始终在她左肩上方回旋,她很可能不经意的哼出声来,自己却不觉得。

“《吉赛尔》第二幕,最后的双人舞。”他又一次重复那个名字。

李孜看着他,他却没看她,目光落在她身后的某个地方。

“愿意跟我说说事情的经过吗?”她又问了一次。

他好像被她说话的声音吓到,一阵慌乱。

“说中文也可以。”李孜先说了句中文。

他显然听懂了,却还是用英文说下去:“去年九月,我跟随芭蕾舞团去巴黎国家歌剧院表演,剧目几乎全都是乔治·巴兰钦的交响乐作品,比如《珠宝》……”

I know you're leaving in the morning; when you wake up

Leave me with some kind of proof it's not a dream…

… Paramore

The Only Exception

2。 The Last Pas de Deux最后的双人舞

五个月之前,巴黎

八月底的一个早晨,芭蕾舞团到达巴黎戴高乐机场。夏末的阳光穿过机场的玻璃幕墙照进来,落在这样一群人身上,俊美优雅,脚步轻盈,趾高气扬。Han Yuan走在队伍中间,是男演员中唯一的亚洲面孔,没有笑容,也不讲话。

当天晚上,媒体采访之后,剧团经理告诉他们中的几个人,有一本时尚杂志想要找他们拍几张照片,做一个“时尚与文艺”的专题,构想其实很简单——模特们穿舞衣,舞蹈演员穿Prada,Tim Hamilton或者Ute Ploier。时间是次日下午四点钟,约在城西的一个地方。

第二天,Han和他的同事们一起如约去了那里。那是一座古典复兴主义建筑的顶楼,内里的装饰却是彻头彻尾的现代风格,白色房间,适合跳舞的淡黄色榉木地板。红发的女助理把他们领到更衣室换衣服。Han站在帘子后面,隐约听到外面里传来讲电话的声音,是个年轻冷淡的女声,一连串的法语,他只听懂了最短的一句:“C’est pas vrai……”抱怨口气,说完就是把电话扔到桌子上声音。

等他从更衣室出来,房间另一头靠窗的地方已经摆开了一张半米宽的白色长条案,一个穿芭蕾舞衣的年轻女人站在上面,两条胳膊抱在胸前,扭头看着窗外。摄影师叫她Ballerina,仿佛她生来就是个舞伶,现在,将来,以及过去。他看到她钟型纱裙下面的小腿和足踝,裹着白色不很透明的紧身袜,肉粉色足尖鞋的缎带绑在脚腕最细的地方。他突然有种感觉,许多年之后,有一天,他认不出那张脸了,也一定认得这双脚的。

他站在原地,条案上的女人转过头来,目光落在他脸上,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说了一声“Fuck”,声音很轻,语气出奇的平静。他也很快的低了一下头,忍不住牵动嘴角露出一个短暂而冷淡的笑。在那之前,他从来没想过,如果他们有机会再见,相互之间会说些什么,即使想过也肯定猜不到,她会说“Fuck”,而他会默不作声的冷笑。

摄影师一只手端着照相机,有点不耐烦的样子,提高声音对他说:“请到这里来好吗。”然后,又对桌子上的女人说:“En pointe s'il vous plait。”

他记得自己走过去,说了一声“对不起”,不确定是对谁说的,摄影师,还是桌子上的女人。随后的时间,他任人摆布,眼前始终不变的是条案上那双穿足尖鞋的脚。他一直没有抬头看她,因为那不是摄影师要他看的地方,也因为不敢,即使不看,他都已经觉得喉咙哽住了,如果这个时候讲话,声音都会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那对脚尖竖了很长时间,直到摄影师说:“好,可以了。”一只手伸到他面前,他伸手握住,她从条案上下来,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排练了一千遍。

“过得好吗?”他轻声问。

Ballerina微微扬起脸,回答:“不能再好了,你呢?有孩子了吗?”没等他回答便从他面前走过去了,吐出来那几个音节轻擦着他耳边。

他又被叫去和其他人一起拍照。她去更衣室卸妆,换掉身上的舞衣,出来的时候身上穿了条黑裙。他知道她没走,就站在他们身后那扇铅灰色金属大门边上看着他。只要有可能,他就回头看她,她也对他笑,或者自觉不自觉地眨下眼睛。

但是,大约一个半小时之后,拍摄结束的时候,他回头,她已经不在那里了。

他抓住那个红发的女助理,问:“她去哪儿了?”

“谁?”女助理反问。

“Ballerina。”

女助理笑起来:“这里满屋子的Ballerina。”落地窗边上,四五个女模特全都换好了舞衣,白的,粉的,轻纱薄雾的一片。

他知道自己的法语程度不足够解释,跑进更衣室,用最快的速度换好衣服,冲出去。他下到底楼,电梯门打开的时候,刚好看到她在门口上了一辆黑色轿车,车身后面嵌着一个纹饰图案的徽章,隐约看得出一个花体的R字。她坐在后排座位上,扶着车门回头看他,好像一点也不吃惊他会追出来找她,做口型跟他说再见,然后关上车门。车子启动,在路上划出一条圆润微妙的弧线,沿着那条四车道的马路朝东驶去。

徒劳的追了两条街之后,他漫无目的地在路上走。夏天的巴黎天黑的很晚,白日和夜晚之间,了无尽头的黄昏像一个醒不来的噩梦。不知多久之后,夜幕终于落下,他走过圣厄斯塔什教堂,许多人聚集在那里,孩子般欣喜的等着。

那天晚上,是月光电影节的最后一夜,放映Christopher Honoré的《在巴黎》。他没听说过这片子,也无意去看,却还是站在街角,远远的看着巨大的充气银幕在广场上慢慢展开。

直到一只手放在他肩上,“我原本不想去的。”Ballerina站在他身后说。

他回过头,握住那只手,看见路灯的光映在她脸上,周围都是陌生人快乐无忧的面孔,音乐,电影对白,混杂着笑声,说话声。光影、声音、气味组成复杂的印象,穿过夏夜柔软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在那一瞬间,几乎让他落泪。

“今天的工作,我原本不想去的。”她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还是去了?”他问。

“因为报酬不错。”她笑起来,声音半带沙哑,像个刚哭过的孩子,为了一点点不起眼的东西破涕为笑。就跟从前一样。

她从他手里抽出手来,跑了几步穿过马路,走进卡森广场上的人群,直到完全湮没在里面才停下来,回头看着他挤过来,然后又转身去看电影。她手里什么东西也没拿,两只手插进连衣裙侧面的口袋里,始终保持那个姿势,就像在告诉他,不要靠近。

过了很久,她轻声说:“四年前,你在米兰的那一次,我去看了。”眼睛仍旧盯着银幕。

那是他重回芭蕾舞团之后第一次名字被印在节目单上,演出《吉赛尔》全本,他是阿尔伯特的仆从。

“为什么没来找我?”他问。

“你知道为什么。”她伸出右手,手指插进他左手手指中间,举到面前,侧过头看着他无名指上一个四毫米宽的戒指,抛光的表面已经有了点划痕,并不很亮。

“算好吗?”

“戒指?”

他摇摇头:“我说芭蕾,伦敦那次。”

“那个阿尔伯特空转落地之后的五位做的不及你好,”她回答,而后又摇头,“算了吧,我又不是批评家。”

“没人能像你那样跳。”

她又那样笑起来:“那么久的事情了,我老早就忘了。”

电影放了两个多钟头,他们就那么并肩站着,没再说话,也没拉手。直到深夜,电影散场,他们随着人流不辨方向的走了一段。他告诉她,自己就住在附近一间老式酒店里。

她却跟他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