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想录-巴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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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想录-巴金- 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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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某一个时期甚至在较长的一段时期,是也会败于非,光明也会被阴暗掩盖,支流也会超过主流,在这里斗争双方力量的强弱会起大的作用。在这一场理想与金钱的斗争中我们决不是旁观者,斗争的胜败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我们是这个社会的成员,是这个国家的公民,要是我们大家不献出自己的汗水和才智,那么社会的发展和国家的腾飞,也不过是一句空话。我常常想为什么宣传了几十年的崇高理想和大好形势,却无法防止黄金瘟疫的传播?为什么用理想教育人们几十年,那么多的课本,那么多的学习资料,那么多的报刊,那么多的文章!到今天年轻的学生还彷徨无主、四处寻求呢? 
  小朋友们,不瞒你们说,对着眼前五光十色的景象,就连我有时也感到迷惑不解了。我要问,理想究竟是什么?难道它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难道它是没有具体内容的空话?这几十年来我们哪一天中断过关于理想的宣传?那么传播黄金疫的病毒究竟来自何处、哪方?今天到处在揭发有人贩卖霉烂的食品,推销冒牌的假货,办无聊小报,印盗版书,做各种空头生意,为了带头致富,不惜损公肥私、祸国害人。这些人,他们也谈理想,也讲豪言壮语,他们说一套,做另外一套。对他们,理想不过是招牌、是装饰、是工具。他们口里越是讲得天花乱坠,做的事情越是见不得人。“向前看”一下子就变为“向钱看”,定风珠也会变成风信鸡。在所谓“不正之风”刮得最厉害、是非难分、真假难辨的时候,我也曾几次疑惑地问自己:理想究竟在什么地方?它是不是已经被狂风巨浪吹打得无踪无影?我仿佛看见支流压倒了主流,它气势汹汹地滚滚向前。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理由灰心绝望,因为理想明明还在我前面闪光。   
  寻找理想(2)   
  理想,是的,我又看见了理想。我指的不是化妆品,不是空谈,也不是挂在人们嘴上的口头禅。理想是那么鲜明,看得见,而且同我们血肉相连。它是海洋,我好比一小滴水;它是大山,我不过是一粒泥沙。不管我多么渺小,从它那里我可以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拜金主义的“洪流”不论如何泛滥,如何冲击,始终毁灭不了我的理想。问题在于我们一定要顶得住。我们要为自己的理想献身。 
  我在二十年代写作生活的初期就说过:“把个人的生命联系在群体的生命上面,在人类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的连续,哪里还有个人的灭亡?”在三十年代中我又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更多的欢乐,更多的眼泪;比我们维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们必须把它们分给别人,不这样做,我们就会感到内部干枯。”你们问我伏案写作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我追求什么?我可以坦率地回答:我想的就是上面那些话。我追求集体的幸福和繁荣。 
  五十几年来我走了很多的弯路,我写过不少错误的文章,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光阴,我经常感受到“内部干枯”的折磨。但是理想从未在我的眼前隐去,它有时离我很远,有时仿佛近在身边;有时我以为自己抓住了它,有时又觉得两手空空。有时我竭尽全力,向它奔去,有时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时候在我的前面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总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团火,一盏灯,只要我一心向前,它会永远给我指路。我的工作时间剩下不多,我拿着笔已经不能挥动自如了。我常常谈老谈死,虽然只是一篇短短的“随想”,字里行间也流露出我对人生无限的留恋。我不需要从生活里捞取什么,也不想用空话打扮自己,趁现在还能够勉强动笔,我再一次向读者,向你们掏出我的心:光辉的理想像明净的水一样洗去我心灵上的尘垢,我的心里又燃起了热爱生活、热爱光明的火。火不灭,我也不会感到“内部干枯” 
  亲爱的同学们,我多么羡慕你们。青春是无限的美丽,青年是人类的希望,也是我们祖国和人民的希望,这样一个信念,贯串着我的全部作品。理想就在你们面前,未来属于你们。千万要珍惜你们宝贵的时间。只要你们把个人的命运同集体的命运连在一起,把人民和国家的位置放在个人之上,你们就永远不会“迷途”。理想不抛弃苦心追求的人,只要不停止追求,你们会沐浴在理想的光辉之中。不用害怕,不要看轻自己,你们决不是孤独的!昂起头来,风再大,浪再高,只要你们站得稳,顶得住,就不会给黄金潮冲倒。 
  这就是一个八十一岁老人的来迟了的回答。 
  六月二十五日   
  从心所欲(1)   
  一 
  我总算闯过了八十的大关。人生八十并不是容易的事。未到八十的时候我常常想,过了八十总可以“从心所欲”吧。照我的解释,“从心所欲”也不过是做一两件自己想做的事,或者退一步说不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样的愿望大概不会是过分的要求吧。 
  可是连这个愿望也实现不了。人不断地找上门来,有熟人,也有陌生的读者,他们为了接连出现的各种“红白喜事”拉我去充当吹鼓手;他们要我给各式各样的报纸、书刊题辞、题字,求我担任这样那样的名誉职务。我曾经多次解释:作家应当通过作品跟读者见面,不能脱离创作对读者指手画脚。我又说自己没有权利教训读者,也不敢命令别人照我的话办事。我从小不练书法,长大又不用功,我写字连自己也看不顺眼,说是“鬼画桃符”。要我题字,无非让我当众出丑,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有些人却偏偏逼着我做,我再三推辞,可是我的话不起作用。人家已经给我做了结论:我不过是一个只有名字的空壳,除了拿名字骗人或者吓唬人外,再无别的用处。找上门来求这求那的客人认定:“这个空壳”行将入土,你不利用,就白白丧失最后的机会,所以总要揪住我不放。我呢,只好向他们哀求:“还是让我老老实实再写两篇文章吧。”倘使只是为了名字而活下去,那真没有意思,我实在不想这样地过日子。可是哀求、推辞、躲避有时也没有用,我还是不得不让步,这里挂一个名,那里应付一下。有人笑我“不甘寂寞”,他却不知道我正因为太不寂寞感到苦恼。有人怪我“管事太多”,其实除了写《随想录》,我什么事都没有管,而且也不会管。 
  当然我也不甘心任人摆布。我虽然又老又病,缺乏战斗意志,但还能独立思考,为什么不利用失败的经验保护自己?付了学费嘛,总要学到一点东西。过了八十,为什么还要唯唯诺诺,讨好别人,看人脸色,委屈自己?既然不能“从心所欲”,不妨带着微笑闭户养神。这是我的“持久战”。我就是这样地争取到一点时间来写《随想录》的,我还想写一点别的东西,有时候真是想得如饥似渴。究竟为着什么?我自己分析,眼睛一闭一切都完了,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有!那就是我的祖国,我的同胞,真想把心掏出来给他们。 
  我活了这么几十年,并不是白吃干饭,我写了那么一大堆书,不管好坏,究竟把我的见闻和感受写出多少,自己也说不清。既然别人给我做了“结论”,为什么我自己不也来一个总结?我大概再没有机会参加批斗会了,没有人逼着我写检查,我自己也不会再写它。本来一笔糊涂账嘛,扔掉、忘掉,就算完事,这最痛快。可是想到将来会出现的评论、批判、研究、考察以及种种流言蜚语,我再也不能沉默。说实话,我前两天还在做可怕的怪梦,几张凶神恶煞的面孔最近常常在我眼前“徘徊”。我知道当时有一些人变成猛兽,后来又还原为“人”,而且以革命者的姿态出现。这可能是好事。但在我的怪梦里那些还原为人的“人”在“不正之风”越刮越厉害的时候却又变成了猛兽。我们当然不能相信梦境。不过回忆过去,把一些经验写下去,即使做了一个不像样的总结,对后人也不会没有用处。我牢牢记住这样一句名言:“人啊,你们要警惕!” 
  我正是为了这个才活下去、写下去的。 
  二 
  我想起另一件事情。去年十月我在香港接受了中文大学授予的荣誉学位,典礼后几天在当地一家日报上我读到一篇“写真话”的文章。作者对中文大学对我的“赞词”有不同的意见,他引用我自己的话来批判我,挖苦我,证明我并不“坚强”,证明我没有“道德勇气”。这些话听起来并不悦耳,特别是在长篇赞词之后,它们好像当头一盆雪水使我感到很不舒服,但是一阵不舒服之后,我却觉得一度发热的头脑清醒多了。这文章里讲的正是我永远忘不了的一些“文革”中的事情。本来我就这样想:过去是抹煞不了的,未来却可以由我们塑造。不坚强可以变为“坚强”,没有“勇气”的人也会找到“勇气”。总之,事在人为。我欠了债并不想赖掉,有债就还,还清了债岂不很轻松!我提倡讲真话,争取讲真话,正是为了有错就认、认了就改,也是为了有病就治、治了就好。不错,世界上也有所谓“一贯正确”的人,他们生了疮还说是身上开花,要人家讲好话。我不会向他们学习。这些年我的惨痛的教训实在太多了。在牛棚里那些漫长的日子,总觉得有人把我的心放在油锅里反复熬煎。我想起小时候我父亲去世家中设灵堂请和尚诵经的情景。我仿佛又看见大厅上十殿阎罗的挂图。根据过去民间传说,人死后要给带去十座阎罗殿过堂、受审,甚至要走“奈何桥”、上刀山、下油锅接受种种残酷刑罚。 
  亡灵还要在这些地方重复自己一生的经历,不是为了“重温旧梦”,而是经受一次严格的审查,弄清是非、结束恩怨,然后喝“迷魂汤”忘记一切,从“转轮殿”出去,重新做人。我相信过这一套鬼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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