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酒杯,说:“祝你前途无量。”
他没有饮,放下了酒杯,“我今天很高兴,到现在我还怀疑这是不是在做梦。”
我淡淡一笑,“你的家人好吗?”
“父亲五年前去世了。母亲还好。”
“尊夫人……”
“她也好,你见过的,燕嬉,还有两个儿子。”
“燕嬉……是你那个莘州的表妹吧,你母亲当年就想让她做你的媳妇儿。”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如今我也,算是称心如意了。”
“我为你高兴。真的,我一定要敬你一杯。”我双手端着酒杯一饮而尽。
他自斟自饮了一杯,又替我们都斟满。“我能为你高兴吗?”他抬起头看我,那眼神让我回忆起当年草场的一幕,“你过得不好吗?”
我的表情一时不知如何自处。
“我想一定是不好,否则也不会回来。可是,你回来或许是个更大的错误。”
“是吗?”我盯着眼前烛影下光滑的桌面,“十年了,永州是我心头最大的挂念,我几乎是冒死回到这里。”我抬眼看向他,“可是为什么,我的父母亲让我感觉永州已经不是我的家了。他们的一个眼神胜过别人的千言万语……”
“瑽瑢……”他伸过手来然而最终停在半途,他的拳敲响了桌面,沉闷的一声,“你回来,你没有错。我也知道你会到这里来,我了解你对这儿的感情,赏心园……还记得那年的最后一场戏吗?我来迟了,你埋怨我……”
我望着他额头齐整的发迹,我一生中只为一个男孩子梳过头发。郊外树丛里陆离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空气中荡漾着绿的精灵,那是属于永州小孩子的初夏时光。我吐了一口气,用手背镇了镇发热的脸颊。
*
“当年你走后,我去府上探望大人夫人。叙到衷情之时,大人叹道,希望永远不要再见了,再见之日必有不测。”
我们并行于雨后的街道,空气凉爽,而我的头脑中还带着酒楼里湿热的潮气。
“我不知道。在京都的日子我一直都想与家人重聚,尽管明明知道希望渺茫。”
“接到你省亲的消息,大人几乎不能自持,尤其是……你的名号变了。瑽瑢,你到底在京都发生了什么?”
“就是这样,‘太子妃’成了‘燕国夫人’。”
“瑽瑢!”他停下脚步,“在我面前不要再勉强自己了。”
我望着他,终于笑出声来,“我勉强自己什么了?你以为我很痛苦?我真的值得痛苦成这样?”
“你语无伦次了。”
我挡开他要来搀扶我的手,向旁边走了两步,“还是永州好啊,这么晚了走在大街上。京都要宵禁的。”
“瑽瑢,你醉了吧。”
“没有,说说,你觉得我现在快不快乐?”
“瑽瑢,”他过来握住了我的一只手腕,“我送你回家。”
我碎步跟着他,“你还是这么拉着我回家,像小时候似的。”我笑了笑,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继续朝前走。
“你不要走那么快啊,让我多玩儿一会儿。这么晚了,回去了我家大人一定会关我几天的。好不好?好不好啊?”
他的脚步突然停住,我已然冰凉的体肤感到了瞬间包围的温暖。
眼前蓦地模糊,“是……我很勉强。”这声音不象由我自己发出,“我很难受,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忘记的忘不掉,时时想念的却永远回不去了……我不想回去……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声音真实地在我耳边,“你不属于这儿。”
“……”
“你应该回去。他,会对你好,只有他……罪过不是你的。”
“……”
“幸福总是要有代价的。”
我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双眼矇矓。
“你不适合醉酒。”他看着我的眼睛,“有句话,永远也不能讲。我不想自做主张改变你的命运,宁愿你只怪他一个人。”
我的思维在冷空气的刺激下渐渐恢复清楚。我后退几步,抿着嘴唇笑了一笑,转身径自走去。我知道他不会跟来,我们从来没有过分别的场面。
其实徐贲是个很骄傲的人,无意或刻意地倾心维护着自己的一切,因为他觉得自己拥有的并不多。
“姑姑你去哪儿了?”清亮的童音吓了我一跳,我一看是睿祺刚刚从门前的台阶上站起来,望着我急急地说:“家里来了好多人,说来接您走的。姑姑你真的要走了吗?”
我摸摸睿祺胀红了的脸蛋,微微笑了笑。
从大门口到雨花厅一路灯火通明。睿祺紧紧抓着我的手。早有人进去通报,行至中厅,果然有好些人聚在那里。唯一坐在当中的,是柳珊琢。
柳珊琢的额头在烛光下泛着白玉般的品色,深猩红色的斗篷包裹着她明显瘦削的身体。
“我知道,这次可能不会像上次那样顺利。可您必须和我回去。是‘回去’,现在京都才是您的归宿。”
厅堂之内只有我们两个人,深夜中的永州府院处处光亮如昼。
“回来以后,我的确体会到了许多,但也不完全如你所想象的。”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全身正在发热,“我渴望安宁。当年我为了尚无把握的爱情离开这里,付出了淡薄亲情的代价。现在既然那份爱情已经失去意义,我剩下的选择不是很明显了吗?”
“您是故意在逃避。”柳珊琢沉着地看着我。
我走去,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坐下,抬头,“不逃避又能怎样?我讨厌京都!一回到永州我就发觉我多么的讨厌那里!我十年的青春岁月,对于感情的憧憬、维护甚至无奈之下的经营都浪费在了一对为权力而存在的父子身上。既然在他们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权力,为什么还要我在他们中间扮演这么一个尴尬的角色?”
“我不知道您在归省的过程中产生了怎样的主观臆测,只是有一点您需要明白……”柳珊琢转过身面对我,“您现在任何的思想对于现实来说都是无意义的。您也知道您面对的人拥有无上的权力,他愿意,便可以支配您的一切。除非您愿意死。”
“……”
柳珊琢俯下身看着我的脸,“您不会选择死亡。他一定会得到你。他会让你深深爱上他,只因为你是他如今爱的人。你是一个女人,容貌美丽而心思单纯,是最讨他喜欢的那一种。”
我的额头沁出一层汗,“珊琢,你是什么意思?”
她哑哑地一笑,“不要做毫无意义的事情,夫人。这不是逼迫您勉强您……”
“不是逼迫是什么?”我打断她符咒似的话语,“你,你们在威胁我。我不去京都,我不要像昭嫔那样做一个清醒的活死人!”
柳珊琢对着我激动而紧张的脸庞展露了一脸温婉的笑容,“您当然不能成为‘活死人’,您怎么会想到昭嫔?您不能仅仅是一个嫔或是妃,您应该看看他曾经的两位皇后,尤其是后者。您要在朝阳宫里发出自己的声音!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圣上一个机会。”
“珊琢?”
“您能明白,只要你给他爱情,他能给你的将不可预计。”
我始终不能主动地把感情当作某种交易或交换的筹码。柳珊琢一辈子不相信爱情,她认为除那之外的所有东西都更有意义,而我一辈子也没有被她同化。我的思绪虽然混乱,但对事态的认识总有最起码的把握标准,只是长期锦衣玉食的生活使我对于未来的命运并没有太多的展望。我的思维方式易为他人掌握,在我还没有意识到时就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什么原则的人。
正文 第十六章
永州府重现了类似十年前的热闹。已近任期结束的父亲突然被赐爵,母亲自然成为诰命。更多的亲朋来祝贺父亲获得的不可思义的荣誉。在矫情的喜庆氛围中,父亲的脸色一直很难看。我紧闭房门,陪伴我的常常只有睿祺。
“姑姑,你会走吗?”
“为什么老问姑姑这个?”我一边整理着纸鸢一边说。
我们坐在碧纱窗的阴影之下,屋外是正午的阳光。
睿祺跪在了鼓凳上,胳膊肘撑着桌面探身看着我忙碌的手指。“我舍不得您走,这么长时间,从来没有人像妈妈一样的对我。其实我也不知道妈妈还能不能回来了……”
我抬头,看到他垂下的眼皮,长长的睫毛。“姑姑也作你的妈妈,好吗?”
他的嘴动了动,没有回答却又问道:“姑姑也有孩子吗?”
“有,”我放下了手中的纸鸢,抚摩着他的头发,“是你的妹妹和弟弟。”
“他们在哪儿?”他看着我。
“在……在京都。”
“京都?是姑姑来的地方吗?他们都说那儿好远。”
“是啊,很远。不过,等你长大了就可以去。”
“去找您?”
“睿祺……”我叹了一口气,“你这个孩子……”
“姑姑您放心,我会去找您的。我会保护您,不让您受委屈。”说完他跳下了凳子,跑了出去。
阳光进来,在门口的地上落下一块四方的光亮。
我走出门去,不觉行至前院一座敞轩。父亲的声音突然闯进我的耳中。
“这算是什么荣耀?他们哪一个不是一副嘲弄的脸色?”
“你不要这么大声。”母亲的声音。
“我对不起玉家的列祖列宗,这样的爵位只是耻辱!”
“那你更要想想我们的瑽瑢啊。她该怎么办?顺从还是违抗?”
“那是她的命!她在京都究竟做了什么?为什么落到如此不堪的地步?”
“你说的是什么话?!”
“……”
“你,你的心真的就是那么狠吗?想想你那么多年没有睡好觉……瑽瑢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太长了,你还不给女儿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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