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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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骨仔-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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凑不起全额,便分批交付。大个子孙仲春家四月动工,六月时房子已然建成,当日答允的五十两银子的地基款也陆续付清,可是王富手里扣着最后一张房契却迟迟不给,说还要再加二十两才行。孙仲春与他吵闹,王富却只说孙仲春的银子不是一并给的,过得太久,拖拖拉拉地这大半年里,五泉山地价上扬,水涨船高,这房基也已涨价二十两。

两人说话粗俗,又不懂规矩,不停彼此抢话,这么一点事,中间也吵了三四回,当真是缠夹不清,舒秀才听得头大如斗,以手支额微微叹息。这案子虽是简单,但其中也有微妙之处,谁都占些理。有心调节,让双方各退一步,那两个人却拗得厉害,均不同意。

舒秀才想了一会,终究是想不出什么办法,只得道:“你们两家本是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往日感情想来不错,何必为了区区二十两银子撕破面皮?这件事我记下了。你们今天回去再谈谈。若是能私了,那是最好,若是不能,你们明日就来打官司吧。回去把房契、地保、证人都找好。找个先生帮你们写份状子。明天再来!”

孙仲春张口欲言,可是讷讷几声,终于没有说话。王富在旁边瞧着,兀自转过头来骂道:“姓孙的,咱们堂上见!”

那两人气愤愤地去了。王富落在后边,见孙仲春出门,忽地跳到舒秀才身边,摸出一个手帕的小包,道:“各位大人买包茶叶润喉。”便往舒秀才手里塞,舒秀才摊开了手,托着那小包,正色道:“其实我不该收,你不该给。”

王富赔笑道:“大人辛苦!应该的,应该的!大人,小人也知坐地起价原是不该,可是小人老母病重,家中已无积蓄,唯有指望靠着房基多讨些药钱。刘大人那里,还请先生美言几句。”他一步一拱手,退出门去了。

舒秀才将手帕包放在桌上,展开一看,里边是两锭一两的银子。舒秀才将其中一锭纳入怀中,另一锭便留在桌上,起身道:“各位兄弟分了吧。”便离了偏堂。

又回到书房,壶中残茶已凉得透了,舒秀才以口相就,嘴对嘴地喝了个干净,只觉得口舌生津,精神一振。他的公事已经处理完了,到书架上翻了翻,实在没什么想看的书,便负手在床前看着天上流云飞鸟,懒懒出神,因心中关注前边七爪堂的交涉,不自觉的便想到午间那两个人来。

这时因为事情过去得久了,心中那些突兀的惊恐已自淡去,再回想当时情景就有了些不同。那男子虽然消沉落泊,但眼皮掀起时,双目亮如闪电,仿佛直要看穿人的心肺,口中所骂的言辞,似乎也不无道理;那女子容颜秀丽,可是修眉尖颔,唇边总带着些嘲弄般的冷笑,举手投足间英气逼人。这两人的行状,与他平日所见的七爪堂江湖汉子颇有不同,可是那不同却在他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只觉得似乎极为吸引,让他这时想起,竟难以因那当街的羞辱再去厌恨他们,反而生出亲近之意。

不知不觉便到了申时,刘大人转回来,舒秀才连忙起身相迎,将王富的一两银子奉上,道:“王富与人争房,其情可悯,大人明察。”刘大人伸手接过,在手里掂一掂,塞入袖中,道:“关黑虎酉时在珍馐楼摆了酒,你也来吧。”舒秀才应道:“是。”想了想,道,“我回家说一声?”

刘大人漠然道:“随你。那你就自己去,酉时,莫迟到了。”舒秀才连声答应,收拾一下书房,急匆匆赶回家去了。

舒秀才的家坐落于城北郊,地方算得上偏僻,与衙门之间快走约有两盏茶的路程,家中老父尚在,母亲却于两年前病逝。舒秀才成亲九载,妻子罗氏温柔贤淑,堂前一双儿女,女儿小英八岁,男孩儿小杰五岁。两个孩子见舒秀才回来,大呼小叫,上来抱着他的脖子打吊儿。

舒秀才呵呵大笑将两个孩子悠了个圈,这才将他们扯开。屋里罗氏迎出来,舒秀才笑道:“今晚不用等我吃饭了,衙门里有饭局。”罗氏正笑着,闻言一愣,道:“那你两个朋友怎么办?人家大老远来了……”

舒秀才也是一愣:“朋友?”

只听里屋有人笑道:“大嫂,不妨事,我们两个坐坐就走的。”听声音却耳熟。舒秀才越发纳闷,急忙进去看时,只见屋中老父正陪着二人饮茶。那两人一为女子,一身淡青的衣裙,一是男人,身上的衣服虽然干净,但破破烂烂,双手上更纠缠着布条。仔细一看,赫然竟是日间酒楼上痛打周七的一女一丐。只不过那乞丐却不知何时已洗净了衣服,也修面绾发了,瞧来除了衣裳破烂些,倒也是仪表堂堂的样子。

舒秀才只觉得腿一软,不明白这两位煞星为何不肯放过自己,竟穷追至此。那边那乞丐却已站起来,上前一步抱住舒秀才,大笑道:“舒大哥,可想煞小弟了!”于他耳边轻道,“我不惹麻烦,你别生事。”

舒秀才战战兢兢,敷衍道:“你……你们怎么来了……你没提前说一声……”那乞丐放开了他,大笑道:“一别经年,正好我与义妹重过兰州,因此来与舒大哥一见。恰好大哥不在,便与老伯聊了两句。老人家刚才还说道,舒大哥自幼便有经世报国之才,代言苍生之志。原来舒大哥如今困顿兰州,也只是权宜之计罢了。”这一番谎话说得极为利索,只是目光闪烁,说到舒秀才的抱负时,似满是嘲弄。

舒秀才脑中“嗡”的一声,勉强道:“哪里……哪里……”

舒老爹笑道:“咳,年轻时的荒唐事,有什么是不能说的呢?你那时心高气傲,自负才学过人,因此将科举的卷子当成了上书的奏章,洋洋万字历数本朝积弊,到头来被主考朱笔除名,名扬兰州的故事,我都告诉他们啦。”舒秀才面色一红一白,终于一片灰败,道:“少不更事,不知道天高地厚……惭愧惭愧……”

那乞丐扬眉道:“本朝建国二百余载,满朝上下皇上臣子日益懈怠懒惰,积弊数不胜数。舒大哥上书陈事,本是男儿作为。”舒展脸色大变,把手乱摆,道:“不要乱说,不要乱说,传出去要杀头的……”

舒老爹笑道:“你别安慰他啦,他已想明白了。我舒家哪有那样的福气,生个文曲星出来?他那时的轻狂虽让他沦为一时笑柄,可是却帮他认清这世上事,倒也不坏。况且也因狂生之名,为刘大人注意,如今在知府衙门做事,将来能得刘大人帮忙,放到什么地方上当个长官,不也是光宗耀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即便是只维持现状吧,却也是个安稳日子,媳妇也娶了,孩子也生了,舒家香火得续,这日子也算得滋润了不是?”舒秀才额上冒汗,道:“是……是……”

舒老爹道:“这人啊,一辈子哪来那么多想法?能平平安安的,舒舒坦坦的,那是最好。什么封王拜相,大富大贵——那不是咱们小老百姓能想的。”舒秀才垂头道:“是……是……”

那乞丐微咬牙,虽不说话,眼珠却骨碌碌盯着父子二人。那女子也许久未曾说话,只是低着头,捧着茶,嘴角一丝微笑。屋中一时陷入僵局,那罗氏甚是乖巧,趁机前来斟茶。

那女子突然微笑道:“大嫂,和我舒大哥的日子过得可开心么?”

罗氏一愣,面上泛红,道:“咳,哪有什么开心不开心的……”她停了停又道,“咱们女子哪有那许多的计较。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好在……他还体贴。”

舒老爹哈哈大笑道:“对喽!人啊,一辈子就是那么回事。你老想着它,它就处处为难你。你若顺着它,你这日子苦里头也有乐。我这媳妇,比我儿子聪明。”

他话音方落,忽然那乞丐腾地站起,撞动桌椅,几乎掀翻了茶盏。舒老爹吃了一惊,道:“怎么了?”

那乞丐面皮抽动,愣了愣,笑道:“对不住,我想到还有些事情未办,这就告辞了。”

舒老爹惋惜道:“这就要走了?”他平生两大得意:一为儿子争气,香火得续;二为自己高瞻远瞩,劝得儿子迷途知返。因此,最大的乐事便是当人面数落教训舒秀才。这时乞丐突然要走,只觉得意犹未尽,待要挽留他们吃了饭再走。

舒秀才哪能放过这等良机,接话道:“哦,他们是大忙人,来去都是赶的。我送他们出去!”他站起来相送,那女子也起身告辞。

舒老爹与罗氏颇为不舍,领着小英小杰直送到门口。那女子握着罗氏的手又说了两句话,这才告辞。舒秀才赶着酉时的饭局,便也辞了家中,一路陪着走。走出百步,回头看家里人都进屋去了,舒秀才才敢相问,道:“你们来我家到底干什么?”

那乞丐转过头来,并不回答,正色道:“你官当得不称心!”

舒秀才哪里听得进去,道:“还好还好……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那乞丐肩膀一耸,懒洋洋一笑,大踏步向前走去。那女子深望了舒秀才一眼,微微一笑,快步去追那乞丐。舒秀才不明就里,心中越发没底,在后边犹犹豫豫地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问。

却听那女子压低声音道:“说好了是朋友的,怎么到了人家家里,我便成了你妹子?”乞丐苦笑道:“孤男寡女的,你无愧我无愧,别人总要问东问西。索性认了兄妹,省了许多麻烦!再说我头发都白了,叫你一声妹子,哪占便宜了?”

女子嗤笑道:“老而不死!”乞丐郁闷道:“我老人家还不到二十五呢……”。原来他遭遇大变,殚精竭虑,故此未老头白,长发中十根里倒有二三根白了。

这两个人半疯不癫,胡说八道,舒秀才正自不知所谓,忽然路边大树后转出一人,道:“先生……”那人生得高大,躲在树后没有一点声息,这时突然冲出来,暮色里难辨面目,舒秀才直吓了一跳,待到那人走近,才认出便是日间争房的高个子孙仲春。

舒秀才正魂不守舍,这一下被吓得不轻,气道:“你不回去准备明天的官司,在这里装神弄鬼的吓人干什么?”

那孙仲春讷讷道:“我……我……我打听到这条路是先生早晚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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