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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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学史- 第1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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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诗中的哲理,既可以理解为世事因人成相,而人人各据一端,所见不同,欲见真相,需要脱出自身的处境,从高远处观照;也可以理解为人生陷落在世俗的事物之中,乍惊乍喜,忽忧忽乐,为生老病死、荣辱贵贱所困,如果上升到无限的时空观反观这一切,不过都是瞬间的变化。
宋诗好说理是普遍的现象,很有些作品因此而变得干硬枯燥,但苏轼的诗较少给人以这样的感觉;像上述一类优秀之作,则既有深厚的内涵,又不乏诗意情趣。这主要是因为苏轼常常从一个具体环境、具体经历、具体景物中触发思考,善于把哲理与抒情写景熔为一体,善于通过亲切妥帖、富于才思的比喻表现哲理,使人读起来饶有兴味。在中国古代诗人中,能够这样写哲理诗的人为数并不多。
从世界万物不断流转变化的观点看待人生,排除不幸的遭遇所带来的悲哀,一方面使得苏轼的诗缺乏悲壮和慷慨激昂的力度,另一方面,也使得他对生活抱着乐观与豁达的态度,随时能够发现生活中生机盎然、富有情趣的事物。由此写出的诗作,虽不带有哲理的成分,其实还是有着他那种人生哲理的背景。像《新城道中》: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
这里所写的都是寻常景象,但染上作者主观上的愉悦心情,一切都变得善解人意,谐趣而快乐。岭上的云像顶棉帽,枝头的太阳像只铜钲,大自然的面目居然有些幽默;野桃含笑,柳条摇曳,草木也是那样欢快自得;田头春耕正忙,人家传出芹笋的香味,人间犹如桃源。此外如: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
竹外桃花三两技,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惠崇春江晚景》)
江上一时黑云如墨,倏忽间又是碧水蓝天,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桃红水暖,又是一个春天,大自然永远对人有美好的惠赐。这里虽然都没有直接的抒情和议论,却通过对景物的动态描写,对季节物候的敏锐感觉,表达了作者欣喜的心境和恢宏的胸怀。
但并不是说苏轼能够全然忘却人生的痛苦,像《儋耳》“残年饱饭东坡老,一壑能专万事灰”,《倦夜》“孤村一犬吠,残月几人行。衰鬓久已白,旅怀空自清”之类,都时时流露出心底的惆怅。实际上,正如我们前面所说过的,由于苏轼的自由个性和天才气质,他对人生的无奈、世事的可悲,有着比他人更敏锐更强烈的感受。只是苏轼最善于把老庄佛禅的思想与现实生活环境结合起来,来排遣、消解他的痛苦而已。像《纵笔三首》之一:
寂寂东坡一病翁,白须萧散满霜风。小儿误喜朱颜在,一笑那知是酒红!
最能反映他以豁达旷放对待悲苦愁闷的复杂心态。只有把两者结合起来,才能看到一个完整的苏轼。
在篇幅较长的七言古体诗中,更多表现出苏轼性格中豪放的一面,如著名的《游金山寺》:
我家江水初发源,宦游直送江入海。闻道潮头一丈高,天寒尚有沙痕在。中泠南畔石盘陀,古来出没随涛波。试登绝顶望乡国,江南江北青山多。羁愁畏晚寻归楫,山僧苦留看落日。微风万顷靴文细,断霞半空鱼尾赤。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鬼非人竟何物?江山如此不归山,江神见怪警我顽。我谢江神岂得已,有田不归如江水!
这首诗视野广阔,气势纵横,语言奔畅,颇有李白诗的风韵。
区别在于李白的歌行体更有跳荡飞越之力,而苏轼这一类诗多行云流水之妙。
苏轼多才多艺,在诗,词、散文、书法、绘画等各方面均有很高造诣,对艺术有自己完整的看法。他认为诗与画都应该以“天工与清新”为重(《出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不应当拘泥于具体形状的肖似,而要“取其意气所到”(《又跋汉杰画山》);他强调在艺术创作中灵感的作用,要求“神与万物交”即全身心地投入艺术体验(《书李伯时山庄图后》),当灵感到来时,“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他注重新颖微妙的趣味,《书吴道子画后》“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的评语,也正是他自己对诗歌境界的追求。这种系统的艺术观,深厚的艺术修养,加上超人的才华,深刻的思想,使苏轼的诗歌形成显著的特色,达到一般人难以企及的境界。
前人评价苏轼的诗,常发出“灵妙”、“空妙”之类的感叹。“妙”是苏诗特有的趣味,它表现为种种新颖独特的感受、巧妙妥帖的比喻、出人意外的联想等等。譬如《和子由渑池怀旧》以“雪泥鸿爪”比喻人生,《和饯安道寄惠建茶》用若干历史人物的性格比似茶的滋味,《寓寄定惠院……》以“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形容海棠的色彩与质感,《饮湖上初晴后雨》以“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表现对西湖美景的感受,以及《寄吴德仁兼简陈季常》中“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之化用佛典,《李思训画长江绝岛图》中的“舟中贾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之化用民间故事,无不妙想成趣,触处生春。从这些地方特别能够看出苏轼思维的活跃。
在结构方面,苏轼继承了梅、苏、欧以来宋代诗人讲究意脉贯通的特点,诗篇的构成,或以主体的情绪变化为脉络,或以主体所感受到的时间流驶、景物移转为脉络,文理自然。
但他的诗比之前人更少些拘谨,流动感更强,往往在跌宕起伏中,把情绪表现得淋漓尽致。
苏轼对诗歌的语言,理论上最推崇自然平淡。他对陶渊明抱有一种近似崇拜的心理,认为陶诗的成就在其他所有诗人之上。这多少包涵着追求平衡淡远的精神状态的意味。但苏轼的性格,毕竟是相当活跃的,所以他虽然写了一部分比较平淡的作品,但并不能停留在这一种境界上。他有很多诗,还是写得神采飞动,色泽鲜丽。像《百步洪》中四句诗一口气用了七种形象来比喻水势的汹涌湍急,颇显得富丽华赡。再如《有美堂暴雨》: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鲛室泻琼瑰。
写得气势开张,声色喧腾,有典故,有丽藻,绝不是一种朴素平淡的风格。所以在很大程度上,苏轼弥补了宋诗过于平淡枯瘠的不足。
苏轼诗也很喜欢发议论,古体长篇固然最为突出,就是律诗甚至绝句,也常常在那里讨论问题,发表感想。另外,他有一肚子才学,也难免要拿到诗里来卖弄,有时用起典故来超常地密集,让人读得目瞪口呆。还有些诗,是明显写得粗率不用心的。虽然他才华横溢,天赋过人,多少冲淡了这些缺点,但毕竟对诗歌的形象性会造成损害。

四、苏轼的词

苏轼在中国词史上有特殊的地位。宋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说,词到了苏轼,才“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这是很确切的。虽然在苏轼之前,从相传为李白所作的《忆秦娥》,到范仲淹的《渔家傲》,也有些苍凉刚健之作,但这只是整个文人词史上的个别现象。从晚唐五代到北宋中叶,在文人的观念中,词始终被视为纯娱乐性的“末道小技”,让歌妓唱来侑酒的风流小曲,写来写去转不出儿女情长、离合悲愁的圈子,其语言风格,也因此难脱离柔媚纤巧的樊篱。直到苏轼以雄大的才力、开阔的胸襟进入词的创作领域,才大大开拓了词的题材、意境、风格与表现手法。
苏轼词的题材,正如刘熙载《艺概》所说,“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他既写男女恋情、离合悲欢之类的传统内容,又突破词为“艳科”的狭隘范围,将通常只在诗中出现的田园风情、山水景物、人生志趣、怀古感今以及咏物记事等内容移入词中,并充分利用词的体式上的特点,取得诗歌所难以具有的艺术效果。而最能反映苏轼在词的题材方面的开拓的有二类。一类是写自己的抱负与理想,表现出一种慷慨豪迈的精神,如《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全篇洋溢着报国杀敌的豪情,所选用的词调恰好地配合了这种情绪。另外,如《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回忆自己与苏辙少年英俊之日,自信“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的勃勃雄心,《南乡子》(“旌旆满江湖”)中讥讽迂儒,赞扬“帕首腰刀”的勇士,《阳关曲·赠张继愿》中“恨君不取契丹首,金甲牙旗归故乡”的惋惜,都充满高昂豪放的精神,这在中唐以来,不仅词中没有,诗中也很少有。
另一类是写自己面对自然、感怀今昔之际带有哲理性的人生感受,表现出一种高逸旷达的精神,如苏轼最著名的两首词作: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惟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丙辰中秋》)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遥想公瑾当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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