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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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逝- 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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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卫东进到那些特别腾出来关押爱军的办公室时已经晚上八点半了。

蔡卫东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才确认靠在墙角坐着的那个人是爱军。

他的脸色呈一种奇怪的青灰,“他看到进来的是我,他好象,轻轻笑了一下。”蔡卫东说。

爱军把头靠在墙上,似乎是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的手换作被绑着身前,他抱着膝盖坐着,那样子,居然象个受了委屈又不肯说的孩子。

“跟我一组的是工宣队的一个老师傅,姓杨的,解放你也认识,那一年,杨师傅的女儿生重病要做手术,你,我,爱军,我们都给他捐钱的。杨师傅早就软了心肠,他看屋里再没别人,就走过去,替爱军松了手上的绳子,又脱下自己的大棉袄,给爱军盖在身上。”

“爱军他说,多谢。”

爱军靠着墙打起盹来,渐渐地就睡了过去,额前的一缕头发披下来遮住了眼睛,看了让人替他痒痒。

“我问杨师傅,我们这伙人,到底在干些什么?他说他也不知道。弄不清楚。”

那一晚爱军一直安安静静地睡着,可以听见他细微的呼吸声,轻轻的咳嗽声。

“我跟杨师傅也犯了困。大概到了半夜的时候,我们突然听见爱军的叫声。”

蔡卫东跟杨师傅冲到爱军跟前,看见他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看着前方。

“我想他是睡魇住了,我轻轻摇摇他,我说,爱军爱军,我是师傅。”

“爱军好象清醒了一点,看着我好半天,他喊:师傅,师傅。”

蔡卫东终于流下泪来,“他叫我师傅,叫了好多声呢。”

解放把头埋进胳膊里。

蔡卫东继续他的叙述:“杨师傅站起来说,他去弄点热水来,说要泡一点儿茶。爱军看他走出去,抓住了我的手。”

“爱军小小声地说:师傅,我求你一件事。”

“我说,你不用说,我都明白。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爱军笑起来,师傅你是个好人,他说。”

“后来,他把头转到一边,看着窗外。我记得那天是十六,月亮又大又圆,就挂在窗口,好象个大银盘子。爱军说,他说。。。。。。师傅,你知道吗?这事儿。。。。。。真幸亏。。。。。。没摊在他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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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师傅进来了,端着热腾腾的茶,那超大的搪瓷茶缸子,是工人们都爱用的。

解放想,可不是,他们都爱用那个,自己的那个,还是爱军送的,上面印着“先进工作者”的字样。

杨师傅把茶送到爱军嘴边,爱军凑着他的手喝了一气,也不怕烫,大概是渴坏了。

杨师傅说:“别做傻子,早点儿把该说的该出来,劳教判刑,几年过去出来重新做人,强过现在这样子受罪。”

“爱军他说,他不会说的,他答应过人家,要护那个人周全的。”

那一天晚上,他们没有审爱军,爱军睡了几天以来的唯一的一个好觉。

“早晨交班的时候,爱军醒了。我跟杨师傅我们走出去的时候,还听见他说:多谢。”

批斗会还在进行,不过时间缩短了一些,有人提出给爱军挂了牌子,上面血红的大字:流氓蒋爱军。上面一个同样红艳艳的大叉。那么浓丽却残酷的颜色。

第三天,有人提议,女流氓被批斗时,脖子上是要挂破鞋的,为什么男流氓不挂?

“男女不是平等吗?”他们笑说。

“厂后头垃圾堆里有好些破鞋呢,要找出个两双来太容易了。”

于是,第四天,批斗会召开,爱军被押出来时,人们看见他脖颈间果然挂了一串破鞋头。

他的衣服已经脏得不堪,袖口领口被豁开大大的口子,人也是几天没有洗脸了,可是怪的是,他看上去还是干干净净的。

“大家私底下都这么说。”蔡卫东说。

这之后,蒋爱军提出想要纸和笔,想给老妈与爱人写信。工宣队也答应了,但只是要他保证,同时也要先交待材料。

“既然不想说,写也是可以的。”

蒋爱军写好的信藏在他身上,原本工宣队是要拿出来查一下的。

可是,他们没有来得及。

因为,那一天,他们决定,第二天,他们要押流氓分子蒋爱军去游街。

那天一大早,蒋爱军趁着被押出来,人们不备时,用肩膀撞倒身边的人,冲到了厂部的顶楼。

厂部顶楼的小门是从来不上锁的,那锁早就坏了,厂部的人喜欢冬天午休时到顶楼上去晒太阳。

那里有很好的太阳。

这个大家伙儿都知道。

爱军,就是从那里,跳下去的。

“他们冲上去时,看见他面朝着他们站在顶楼的边儿上,然后笑一下,往后一仰,人就下去了。”

解放抬起头来,看着蔡卫东:“蔡师傅,你告诉我,他现在在哪儿?”

“现在去吗?”

“是啊。”解放说。“现在就去,我要现在就去找他。”

蔡卫东带着许解放与徐援朝来到墓地,这里离市区挺远,等他们倒了三四趟车到达时,太阳都快落山了。

那一方小小的石碑上,嵌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静静地微笑。

解放认出那张照片,还是爱军插队他参军的那一年,他们一同去照的。这以后的几年里,爱军再也没有单人照。

解放说:爱军,我回来了。

从墓地上回来后,徐援朝跟蔡卫东道别,蔡卫东说:“好罗,这事儿了了之后,我也该走了。”

“去哪里?”徐援朝问。

“回老家去。我不在厂子里干了。”

“一路平安。”援朝说:“多谢你。”

徐援朝把一直一言不发的解放带回自己家,他不想他今晚自己呆着。

解放终于开口:“援朝,让我一个人呆着好不好?你放心,我不会做傻事的。我还欠着人家的债呢。”

徐援朝点点头,替他关上了门。

第二天,解放一大早就出来了,他对徐援朝说,想去找干妈和古兰。

徐援朝想一想,点点头。

援朝忽然发现解放的头上落了一些灰,就用手替他去掸。

没有掸掉。

细一看,哦,原来不是灰,是解放灰白了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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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

解放在第二天提出要自己去办点儿事。

援朝有些不放心,解放说,他不要紧,不会做什么傻事的。他还有好多好多的事儿要做呢。

援朝点点头。

解放先又去了一趟爱军的坟上,他随身带了一包花种。是一种最最普通的花,北京人俗称死不了的。细矮柔软的花茎,但是它的根系却是坚韧的,强大的,会绵延好大一片,花朵的茎断了或是被摘下了,往土里一插,就又会活过来,开出简朴单薄,却颜色丰富的花来。结了籽,风一吹,来年又是一片。

这是原先爱军家小院里种着的,他们俩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的花。

初春的天气,下过小雪的土地软湿泥泞,正是播种的时节。

解放对爱军说:你看着,春天来的时候,就会开花,明年天得会比今年多,后年,一定会比明年还多。

下午,解放又回了爱军家的小院,向老邻居们打听古兰娘家在哪儿。

邻居们都认识解放,也有的小声地对他说:现在还来找他们做什么?这个时候,不是该避避嫌吗?

也有的上了年纪的大爷大娘感叹解放是有情义的人,知道干妈家里遭了难,还惦记着他们娘俩。他们把地址告诉了解放。解放一路摸过去。

这也是典型的老北京的小胡同。

解放到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他不敢冒然地进去,只在院外角落里呆着。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古兰从胡同口走过来。

她身形已见臃肿,路灯昏黄的光打在她的脸上,愈见憔悴。

她的脊背依然如记忆中的一般挺直,丰厚的头发,原先总是编成一根大辫,再细致地盘好,现在绞掉了,直短到耳际,戴着孝。

解放下意识地又往别人家的门洞里缩一缩。

他知道古兰是不可能看见他的,他更不敢看见她。

解放清楚一件事,自己与爱军的爱情有多无辜,古兰就更无辜十分,自己与爱军的结局有多伤痛,古兰就更伤痛十分。

这一天一夜里,解放的脑海里满满都是爱军,他仿佛能看到爱军站在顶楼,背后是大片淡青色的天空,他的胸口藏着给母亲与妻子的信,解放知道,那里面一定有爱军的愧疚与不忍,解放看不到那信,但是解放能够懂得。

古兰慢慢地走进四合院,把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

解放更想看看干妈,他呆到天黑透了,悄悄地摸进院子,扒着古兰娘家的窗子,往里张望。

屋里点了一盏灯,倒还明亮,古兰在裁着衣裳,那瘦高个儿的老妇人,正给她做帮手,想必是古兰的母亲。这间屋子的格局与蒋妈妈家的几乎一模一样,解放看见了蒋妈妈,她坐在炕角,好象在打着盹。她的脸落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偶一侧头,解放才看清她老了十多岁的面容与呆滞的神情。

解放退出小院,直走了大半夜,回到自己家。

家里亮着灯。

解放知道,是母亲她们回来了。

母亲骤然看见儿子,愣住了,半天作不得声。

解放的妹妹扑上前来,小姑娘赶了一天的路,萎顿不堪,看见母亲与大哥的神色,仿佛是出了不幸的事。刚刚丧父的少女敏感地嗅出了不寻常的压抑与悲惨的气息,攀紧了解放的脖子,小声地哭起来:“大哥,大哥,你的头发怎么啦?”

年龄的差距,空间的距离,兄妹俩平日里并不十分亲近,可是失却了父亲的依傍,小姑娘本能地在兄长这里找寻安抚。

解放摸摸她的头:“没什么,只是,大哥太伤心的缘故。”

解放抬头望向母亲:“妈,爱军,不在了。”

母亲刷地流了一脸的泪,表情却好象冻住了一样。

解放睡下后,母亲摸黑来到他的床前,在他的床头坐了好久,也试着叫他:解放,解放。。。。。。

解放没有回答。

母亲又摸着黑走了出去。

解放其实并没有睡着。

快天亮的时候,下起了小雨,那种夹杂着雪粒的雨,扣在窗玻璃上,细碎地响成一片。

象是屋外有人,久等不耐,以石扣窗,少年清朗的声音在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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